春去秋来,街口内务府操办的学堂里的娃娃都换了几茬,乌雅家也还是老样子。额参在门柱底下摆了个榆木的长凳照旧等孙子下学,虾米似的腰弯得比以前更厉害,不过并不影响他笑眯眯地给下学的娃娃们打招呼。
不一会儿,一个约莫八九岁的白净少年斜挎着一个布袋书包大步走了过来,高兴地超额参挥挥手:“玛父,我回来了!”
“启儿,今天学了什么呀?”额参一把扯过孙子,搂在怀里照着额上亲了一口。
“夫子今天教我们念了《论语》,我背给您听。”
“得啦,内务府的内官大人给调来的汉人夫子可真了不得,不就是‘人之初,性本善’那一套吗,玛父我都听腻啦。”
“什么呀玛父,那是《三字经》,我开蒙的时候早就学过了。我说的《论语》是孔老夫子的经典,这里面的学问可多着呢。”
额参吐出一口烟,摆摆手,“你就是让那汉人夫子给勾了魂儿去。皇上偏就喜欢这些汉人的玩意儿,王公贵族要学不打紧,还让咱们包衣阿哈都得学,哎,依我看要不了多久,老祖宗的东西可就都忘光喽。”
“不会的玛父,满汉本是一家,早晚要融到一起去的。汉人的礼义教化有合理之处,学学总没有坏处。况且大清入关了这么久,也没见咱们八旗子弟荒废了马上功夫不是。”说话的少女刚从巷口回来,身着天青色的衣衫,脖领处系了条藕色的围巾,梳了个简单的小两把头,未施脂粉,怀里还抱着一个刺绣用的崩架。可能是方才跑的有些急,令颜的脸颊粉扑扑的,当年的小丫头转眼间已经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小姑娘。虽是从头到脚没有一样珠翠傍身,却是怎么看怎么好看。
“姐姐!”白启见了姐姐咧嘴一笑,露出几颗空着的牙齿。
令颜把白启从玛父的怀里“拯救”出来,牵了弟弟的小手:“走,进屋说去。给我讲讲你的《论语》。”
“好,姐姐你听我说,我今天从夫子那里偷来一本书,叫《逍遥游》。上面说海里有只能化成大鸟的大鱼,叫作鲲,它化作大鸟以后,唤作鹏……”
“有多大?”
“有……比冬捕的冰湖还大,比山还大,比、比整个穹顶还要大……”白启伸长了胳膊拼命比划着。
姐弟俩有说有笑地进屋去了,剩下额参在门口朝着里面跳着脚喊:“臭小子!你看那些汉人的闲书就罢了,还要带坏你姐姐,一会儿等你阿玛回来了,叫你阿玛收拾你!”
过了年令颜就十四岁了。
给额娘取崩架的路上,令颜心里一直装着事儿。
今年不同于往年,去年内务府小选的时候,她还不满十三,不用参加甄选,今年是端直躲不过去了。小选和三年一次的选秀不同,主要择选的是进宫伺候贵人的宫女。参加小选的只能是隶属于上三旗的包衣三旗的女孩儿,佐领旗下年满十三岁的女孩儿都必须参加。被留牌子的就要进宫去伺候主子,或是送进某个王府供职,撂牌子的则可以自行婚配。
不过乌雅家的人都心知肚明,令颜今年一定会落选。阿玛几个月前就找了内务府负责小选的管事公公和姑姑,好话和银子送了一箩筐,想求来年春天的小选让令颜落选。理由也很简单,阿玛给她相中了一门亲事,对方是镶黄旗舒穆禄氏的一位小爷,比令颜年长两岁,乳名唤作乌真。这位乌真小爷的父亲在户部任职,家境殷实,将来想必也是个有前途的。威武看重这门亲事,现在把女儿嫁给略显赫点的人家,总比选进宫去熬到二十五岁再出来强。
令颜的想法跟阿玛有些不同。
那乌真小爷她曾在大街上见过两回,已经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了,却不在功课学问上下功夫,一大早总能见他提溜着鸟笼子在街面上晃悠。除了豢养这些小鸟儿,蛐蛐、花酒、赌骰子,这位乌真小爷还真就没有不通的。另一点让令颜心里不舒服的是,这位小爷还没娶亲,却已经在府里头有了两房妾室。令颜年纪小,娘家的背景又低,嫁过去铁定是要吃亏受气的。可惜阿玛不会考虑这些,只盯住了人家户部的背景。
每每想到这儿,令颜总会情不自禁地撇撇嘴。这样的郎君,就算是王侯将相,她也不想嫁。与其照着阿妈的安排落选,再顺理成章地嫁入舒穆禄家,还不如光明正大地进宫去当个宫女。况且令颜的模样清丽可人,办事也机灵,不愁讨不得主子们喜欢。
今年的初雪还没下,天气却是阴冷得很,屋子里生了暖暖的碳炉。令颜从外面小跑进来,把崩架递给额娘,自己在炉子边搓着通红的小手,不时还哈上一口气。
“这孩子,多大了还连跑带跳的,女孩儿家要端庄得体。”额娘半倚在炕上,说话间手上活不停,在给丈夫缝制一件厚实的开襟褂子,“你的绣活儿练得怎么样了,我让你练的戳沙针法,如今都纯熟了么?”
“额娘……”令颜小声言语道,“不是都说好了不进宫了,要这般好的绣活儿有什么用,我又不进绣坊当绣娘去。”
“傻丫头,无论是礼仪气度,还是绣工乐工,在小选上你可都万万不能给乌雅氏丢了脸面,该走的场面还是要走的,明白吗?再说,等你嫁到舒穆禄家,因为绣工不好这样的小事让夫家挑理,到时你可得自己受着。”
令颜垂了脑袋:“是,额娘,我一会儿就去练……”
“过了年就是小选了,你也收收心,再莫贪玩胡闹,也不许你再跟着白启去学堂偷听,记住了吗?”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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