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南门外大街人烟稀少，除了个别生炉子的老人在门口对着炉门扇火，就是家里的女主人斜着身子出来倒粪桶，提着粪桶的胳膊尽力伸得老远，难得看到一两个纯粹过路的人，南门外大街的早晨闲散而清净。
所谓南门大街在这座江南古城其实就是一条极窄的小街，垂直于护城河向南延伸出去，小街两边住着密密麻麻的人家，而南门城内的苏家无疑是人人都知道的一家。苏家世代书香，先祖苏元瀚因祖上基业封袭三世，隆恩盛德，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苏如海籍贯姑苏人氏，长子苏慕风承袭祖业留居苏州，次子苏慕羽因中科举进士曾任翰林编修，因不善逢迎得罪了上面，为避祸自请外放，任了一个江南地方主簿，是个八品文职，任期内兢兢业业，加上祖上的基业，在这个太平盛世倒也能安生度日。
苏慕羽原配夫人系姑苏叶氏，叶氏祖上原是茶商，叶氏是长房嫡出，生有嫡子苏琦睿聪明好学，寡言少语，小小年纪就异常懂事早熟。可怜叶氏命短，于嫡长子苏琦睿五岁时因病离世。庶子苏琦钰系姨娘所出，聪慧可爱，自小深得父亲宠爱。苏慕羽虽喜爱庶子，但对这个姨娘却是一般，当初也是为了长子的生活有人照顾才纳了叶氏的通房丫头陈氏为妾，没想到这陈氏通透，不仅对长子视如己出，更是将府上一应内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南门大街走到尽头拐两个弯就是府衙，这日苏慕羽起得早便不传车舆，信步出门，街尽头百盛钱庄的大门紧闭，对门“和记”的伙计已在门口迎来送往。
这日衙门里一如往日的清静，一晌无事，至正午前面忽传出百盛钱庄的老板杜崇山在家中遭人暗杀的消息，苏慕羽和其他几个执事一时对望了一眼，彼此眼里都是茫然。苏慕羽脑中忽然浮现早晨钱庄大门紧闭的情形，百盛钱庄寻常一向都是一早就开门营业的，钱庄的年轻的掌柜万清宸总是早早就坐镇钱庄，看来里面的必有蹊跷。苏慕羽不由得想到一年前，算算日子，正是去年的今天，心下疑窦重重。
下午杜家的车碾已早早等候在府衙门外，不远处苏慕羽注意到另有一辆轿撵停在僻静处，轿外一名车夫和一名侍女，似乎都和这车碾一样平静，又似乎他们立在这里已经许久了，不知道车里坐着的是什么人，也或者并没有人。苏慕羽没由来地感觉车碾内应该是位女子，转身对车夫问了一句：“那是杜家的车吗？”
“老爷问得没错。”车夫袁络略带惊异地回答，“这正是杜家的车。”
“车里是杜家太太吗？”
“应该不是吧，听说杜家太太因伤心过度已经病倒了，杜家这下可是要倒喽。”车夫肯定得回答，语气不由得感慨。
“那会是谁？”苏慕羽奇怪了，没听说杜家没有其他掌事的男人啊？杜崇山正妻是南京刘氏，出身书香人家，生有一女，听说品貌出众，只是不知为何迟迟云英未嫁。杜崇山另有两位姨娘，所出都还尚幼，一个十二，另一个才八岁。
“不清楚。”袁络说着扬鞭，随着一声沉闷的鞭声，马车稳稳而去。
苏慕羽心内没由来的伤感，对杜家命运忍不住担忧。
陈氏一早就将府里料理得清清楚楚，万事俱备，她喜欢这样将所有的事情都打理好了，静静等候他的归来，虽然他可能并不正眼看她一眼，但是，她有把握他的心里是喜欢的，他喜欢有她这个贤内助让他回来后诸事不用操心的惬意。他回来满意得端起茶碗舒心喝下温度恰倒好处的清茶时，她知道，他的舒适就是对她的肯定，有这，她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就稳固了。虽然这么多年他半句没有提扶正的事，但是，他也没有提过要续弦，她知道凭着自己从通房到妾侍的身份，扶正的可能性的确很小。即便他另娶正妻，只要他已经习惯了自己侍候的一切，这个管家的身份至少能保得住，苏慕羽是个念旧的人，虽然他的那个原配陪他也不过生活了六年，而且他对叶氏也并非十分上心，但是苏慕羽依然没有忘了她，每年叶氏生辰和忌日都会全家很正式地祭奠。
陈氤儿心里的盘算也不算过分，至少她对嫡子的确视如己出，十年来小心翼翼，也从不敢疏于管教，苏琦睿尚于总角之龄便已通过县试，是整个苏家年龄最小的童生，也算是对她最大的肯定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陈氏应该算一个十全十美的姨娘了，论品貌虽不算十分出众，但是看不出哪里不好，为人聪慧，待人接物分寸更是拿捏得恰到好处。可是，苏慕羽却并不十分上心，说不上来原因，是出身，还是学识？是品貌，还是才情？他说不上来，当然，他也没想得太深入，他以为家就是这样了，或者，他苏慕羽就是这样一个对哪个女人都不会十分用心的男人。夜深人静时他也回忆过正妻叶氏，叶氏……总是让他想不起来，也许实在太久了，也许他大婚时自己还太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其实也根本谈不上多少男女之情，只记得叶氏沉静，小轩窗下并非梳妆的身影，总是一个微胖的青年少妇读书的身影。或许正是继承了母亲的这一特点，长子苏琦睿才会如此聪慧。
苏慕羽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他这里一切都是好的，从不十分热烈，也从十分悲情，多大的喜讯他都淡淡一笑，多大的挫折他都能处之泰然。他能坦然接受生活中的一切，顺境也好，逆境也罢，面对生活种种，他都能寻出其中的好来，也能化解其中的不好，于是，他生活得安然若素。
陈氏递上一杯茶，缓缓坐在苏慕羽的下手，拿过手边的针线活，苏慕羽常规地问了一句：“今天家里一切都还好吧？”
“家里很好，只是下人们都传杜家出事了。”
“是啊，听说是在家被杀了。”苏慕羽忽然想起衙门口的车辇，正待端起的杯盏悬在面前，不由叹息。
“我听下人们说的，是自杀还是他杀目前都尚不清楚呢，只知道杜夫人已经哭得昏死过去几次了，家里目前无人理事，倒是杜家大小姐撑得住，现在家里都是大小姐做主。”陈氤儿续续说来，唏嘘不已。
苏慕羽心里不由对这位杜家大小姐有几分敬意，不知是个怎样的闺阁女子竟能如此临危不乱。想到杜家横生变故，家里目前没有一个撑门立户的男子，心下一阵慨叹，不免庆幸自膝下有两个儿子也是不小的安慰。
想到这，苏慕羽不觉抬步走进儿子苏琦睿的书房，儿子不在书房，书案上只一本《孙子兵法》，其他书都整整齐齐收拾在书架上，笔架上十分干净，倒是一副不曾动墨的样子。苏慕羽正随手翻看《孙子兵法》，一个小丫头闪了进来，见苏慕羽端坐在凳子上，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屈膝行礼，道一声：“老爷。”苏慕羽见这女子面生，便问道：“新来的？”
“回老爷话，奴婢秦玥，是谢妈妈的女儿，原跟着妈妈在厨房做事，今天夫人开恩，安排奴婢在少爷房中伺候。”小姑娘回话声音清脆悦耳，苏慕羽不由多看了一眼，秦玥正微微颔首，看得出天庭饱满，肤色白皙如雪，眉目清秀，是个极为端正的姑娘，让了看了心情愉悦，心里便明白，必是因此被陈氏看中。
“这房中是你收拾的？”
“回老爷话，正是奴婢。”
苏慕羽满意地“嗯”了一声便往外走，临到门前，回头说：“好生伺候少爷，劝他安心读书，不得生事。”明知道长子一向乖觉，苏慕羽今日还是多说了这么一句没由来的话，便离开了。
拐出东墙不远迎面撞上了苏琦睿，不知从哪里披着一身阳光跑来，正跑得满脸通红，一张稚气未脱的粉面上红润饱满。苏慕羽一见儿子心里就软软地欢喜，面上却正色道：“你这是从哪里来，跑得这样一脸的汗？”苏琦睿也并不慌张，见到父亲，立刻正色施礼，道：“回父亲话，儿子刚从祖母处过来。”说着举起手里的包裹给父亲看。苏慕羽实在找不出什么话来训诫儿子，他原也不是个严肃苛责的人，平时在孩子面前装严父已是辛苦，此刻看着爱子红润欢喜的脸，心里满满的都是爱，哪里还挤得出训斥，装也不用装了，只缓缓说了句：“回去擦把脸吧。”
苏琦睿地“哎”了一声，再一行礼就匆匆跑了。苏慕羽忽然觉得还要关照一声什么，可是转身已经来不及了，他想起儿子今年已是15岁，似有什么需要叮嘱才能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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