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奇虫，唤“夤诉”，诞于天际，不知其所生，无形，无色，唯恰逢因缘，感人之心念，方以化形，代逝者偿愿，亲属难与逝者分。畏光而喜月，昼伏而夜出。——《子不语-虫篇-夤诉》
老妪深色一黯，虽然失落，却也有了被人道破秘密的坦然。
“没想到啊，这世间还有人知道我们，姑娘高才，看来你在来之前就已经猜到了。”
女子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老妪，但是其看上去与普通人没有什么分别，如果一定要说，那就是老妪的那双眼睛，它能在黑暗中泛起微光，看起来有些渗人。但是如今被烛火一照，这才看得清楚，那是一双有着如星辰般澄澈光芒的眼睛，看起来那样纯粹与清明。
“老实说，我是第一此见到你这种虫，我对你们的认知只停留在书本里。”
老妪笑了似是打趣道：“那姑娘一定读了好多书，真好啊，女子多读些书是极好的。”
女子不置可否，转而问道。
“你们是有自主意识还是说，还是说你们接受了逝者的心愿也就成为了逝者？”
“都有吧。”老妪神色依然平和，她不自觉的看向了门口，好像还怕王大毛突然闯进来一样，见并无异样，语气缓和了许多。
“能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吗？”女子追问道。
“你是说我的故事，还是虫的故事？”
“有区别？”
“多少有一点。”
“没关系，时间很多，先说说虫的故事吧，我对你们充满了好奇。”
老妪没什么可隐瞒的，陷入了回忆之中，回忆带着她的思绪飘了很远，很高，高到天空之中，那是它诞生的地方。
“从不知道设么时候开始起，我们夤诉诞生于天际之间，我们就像是空气，也像是星辰，虽然我们没有星辰的高远，却也在那天空之上俯视着人间的万物。要知道，每一个夤诉自诞生之日起，便是不会消亡的，所以我在天空中度过了悠久的时光，看遍了人世的变迁与悲欢离合。直到，那一日我飞过一座山谷，我仿佛听到了召唤在我心中响起，来到了她的面前。”
“你是指王大毛她娘？”
“对，是她，我记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大到天际间除了雨声之外再听不到一点声音，除了她的声音。当我发现她时，她已经快要死了，我想她应该是上山遇到了暴雨迷了路，被困在这里的。当时的她紧紧的抱着一个竹筐，虽然已经意识模糊，但是依然口中念叨着“大毛啊，大毛，是娘对不起你。””
“对不起他？这话从何说起？”
老妪微微一笑。
“别着急，你会知道的。我们夤诉化形需要很苛刻的条件，将死之人，余愿未了，缺一不可，可偏偏被我碰到了。我并不太想化形，这么多年我已经看遍了人世间的恩怨纠葛，倒不如做一只虫往来于天地间来得自在。但我终究是夤诉，这由不得我，既然有此神通，又有际会相逢，那就是天意，天意让我帮助这个可怜的老太婆。于是我问她，老太婆，你有没有什么心愿未了啊？而她仿佛能听见我的话，指了指她怀中的竹筐道：“拿给大毛，别饿着，别告诉二毛和三毛。”言罢便死了。”
女子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这就是老妪最后的心愿？若是这般，也太简单了。
老妪看出了女子的疑惑。
“很奇怪是吧，我也感觉很奇怪，为什么是这么小的愿望呢？但当我真的成为了她，我才知道，对她来说，这便是最大的愿望了。”
“对不起，打断一下，什么叫你成为了她？”
老妪直勾勾的看着白鹭薇，她的笑意渐甚，似乎是在提醒女子还是不问的好。
女子心领神会，只怕那种方式听到之后大概率不想吃饭了，她可不想自找没趣，于是乖乖闭上了嘴。她俯下身子趴在桌子边，很认真的听着老妪的叙述，眼神真挚，就好像不是在听一个故事，而是自己的经历一般入迷。
老妪没有让她等太久继续说道：“其实，二毛和三毛都不是她的孩子，是早些年闹饥荒她在一个女尸身边捡到的。她拿走了女尸手上的一个手镯，却也带走了她的两个孩子算是报答。她早年丧夫，打大毛出生时便是她独自带着大毛过活，她为了补贴家用，每天都会走上四五里的路去镇子里帮工，如今多了两张嘴她就更难活了。我看见她为了午餐有着落，去帮着店铺卸车，成年男子只能抗一个的麻袋，她要抗两个，为的就是心安理得的多吃一口饭，可是她也没真的吃，她偷偷将饭藏起来带回家，留给二毛和三毛，但大毛却是不能吃的，大多数时候他只能吃野菜，运气不好连野菜都没得吃，我看见大毛看着两个吃饭的弟弟哇哇得哭，一边哭还一边告诉自己，我不饿，我不饿，唉，那孩子，真懂事啊。”
讲到这里不止是老妪，就连女子也有些动容，当娘的哪有不疼自己亲生的孩子的，但是她没有，因为她的眼中只有大小，没有亲疏，难怪临终之际会一直念叨着对不起大毛。
“好在啊，再难熬的年月也终会过去，渐渐的，孩子们长大了，到了成亲的年纪，照理来说，长幼有序，怎么着也得大毛先娶亲吧，可是她依然没有，用她跟大毛说的话来说“都是我的孩子，先可小的来”。”
“那大毛同意了吗？”
“大毛那孩子天性纯良，虽然看起来憨憨傻傻的但是特别孝顺，从小啊，只要是她的主意，大毛从来没有说过一个不字，在他看来啊，娘亲就是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所以娘说什么都可以，为了娘亲做什么也都可以。”
女子展颜而笑，这倒是领教了，而且印象深刻。
“后来我就回到了这个家，安稳的生活着，本来我想着完成任务就走了，但是进门那天我看到了大毛抱着我的腿跪在地上哭，一哭就是一整天，我这个心里就总是有些不是滋味，她的那种歉疚情绪在我的心里膨胀着而且一直都在膨胀，仿佛没有终点一般。于是我并没有完成她的心愿，我只是在等，等一个好的时机，等到大毛能接受的时候，我在把该说的话说出口，一直就到了今天。”
女子恍然。
“难怪大毛说你总守着一个竹筐谁也不许动，原来那是她的心愿，只是为什么是这么奇怪的心愿呢？就只是把野菜交给大毛，为什么不告诉二毛和三毛？”
老妪眼中划过了两行清泪。
“因为那是她最后的偏心啊，从小到大她都没有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偏心过哪怕一次，所以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别让大毛饿着，她只想让大毛知道，她不是不爱他，但越是爱他就越不能偏心他，人啊，从来都是待外人以和善，越是关系亲近的人，就越是严厉。”
女子陷入了沉思之中，此间种种，未免伤情。
老妪收拾了一下情绪。
“就算你不来，我也打算过些日子就和大毛说了，如今恰好，我也没什么必要隐瞒了。总这么拖着终究不是个事情。”
女子抬起脑袋看着老妪。
“真的要这样吗？你不说，就什么都不用改变。”
“但我不说，我们夤诉的使命又有何意义？她们用血肉骨血供养我们，我们帮她们完成心愿，这本就是夤诉与人类的契约，就算我再沉迷现在的生活，但有些事情该做还是要做的。”
女子无言以对，只是让静默充满了整间屋子，她不知道如何回答，不在故事中的人没有权利对当事人指手画脚，她只是很伤感，还有一丝难过。
“娘，大夫姑娘，饭好了。”
这边大毛正好做好了饭端了进来，老妪接过饭菜摆在桌子上，拍了拍身边的床沿示意大毛坐下。
大毛低着头坐在老妪身边，乖巧异常，他始终都没有抬起头，好像并不想让二人看见自己的脸。
“大毛啊，这些年你有没有怪过娘。”
王大毛抬起头憨憨的笑着，但是表情看起来有那么一些不自然。
“说什么呢娘，俺咋会怪你呢。”
老妪拍了拍王大毛的手。
“大毛，娘有些东西想给你。”
大毛听到这句话哇得一声哭出声来，一边哭着一边摆手。
“俺不要，娘，俺不要，俺要是要了你的东西，你是不是就走了？俺不要你走，娘。”
很显然，刚才屋内二人的对话王大毛都听见了，但是他听得断断续续，只是听说娘要给自己什么东西，因为要看着灶台的缘故有些话没听清。
老妪对着王大毛招了招手，王大毛虽然不情愿，但还是走了过去，老妪抓住王大毛的手在手心抚摸着，眼神中充满了爱意。
“大毛啊，人总是会死的。”
“娘，你别说了，我不要你死。”说着王大毛跪在了老妪面前。
老妪摸着他的头，过往的往事在眼前闪过，一个孩子从出生到长大，这是多么神奇的事情啊，自己身为一只虫，又何其有幸来这人间体验一把，如此想来，好像自己也不亏。
看着王大毛泣不成声的样子，老妪又心软了，她看了看身旁的女子，女子只是默不作声，好像并不想干预她的抉择。
“大毛啊，娘并不是真的死了，娘只是变成了你看不见的形态而已，以后的每一天娘都还在你的身边，乖，别哭了。”
王大毛可不相信老妪的说辞，他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在他的认知里，人死了就是死了，不会变成鬼神，也不会是别的形态，神迹只会诞生在无知与无谓的人眼中，两种人他都不是，他只想要他娘。
见王大毛还是不为所动，老妪向身旁的女子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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