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柳用身子碰了石秀秀一下:“表个态,我好替你去张罗。”
石秀秀说:“等沙洲结婚以后再说吧。”
沙柳问:“沙洲有对象了?”
石秀秀说:“有了,为了对象书都不念了。”
沙柳脱口而出:“像他爸,情种。”
话一出口马上后悔了,人家可是原配,现在说这些,不知会勾起石秀秀多少联想。她瞅着石秀秀脸上忽明忽暗的表情,赶紧岔开话题:“你多有福,我那个儿子,非要等工作以后再处对象,急死我了。”
两个人系上围裙准备炒菜,沙万里走进厨房,问需不需要他帮忙。石秀秀看了他一眼,赶紧低下头。
沙柳瞪着沙万里,心说我还能吃了她?摆摆手说:“用不着你添乱。”
沙万里在两个人的脸上巡视察看了一遍,挺了挺腰走出去。
饭桌上,沙万里把两个儿子灌得东倒西歪,又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给两个女人倒酒,不说话只咧着嘴笑,令人不忍拒绝。
女儿沙沙响也不放过,逼着她喝了一杯啤酒。这个时候,只有沙沙响敢说沙万里几句:“老爸今天很反常,脸红得像只抱窝的老母鸡。”
沙万里没轻没重地拍了女儿一下,说的真准,就是有抱窝的感觉。
醉意朦胧中,他仿佛又回到了沙里屯。行走在连绵起伏的沙丘上,挥舞着牛皮鞭子,甩出一声声炸响。羊群像一只缓慢航行的小船,漂浮在黄色的海面上。
老河套流淌着浑浊的水,成群的鱼儿跃出水面,两岸茂密的柳树杨树上,鸟儿筑巢绿荫如织。沙里屯种植着大片大片的葡萄园,栽上了果树,一年四季瓜果飘香。
爹和娘坐在老核桃树下,跟一帮老头老太太下象棋打扑克他不知道自己当着女人和孩子们的面,无声地流下浑浊的泪水,沿着鼻翼的两侧,像水流缓慢地注入干涸的地垄沟。
脸上还挂着痴痴迷迷的笑容,哭也无声笑也无语,让人看着心疼心酸心碎。
沙柳和石秀秀红着眼圈,合力把沙万里搀扶到床上躺下,他迷迷瞪瞪却清清楚楚地嘟囔了一句:“明天,葡萄该上架了。”
便沉沉地睡去。
太阳懒洋洋地从楼顶爬上来,小院和葡萄园亮堂堂暖融融,院子里杏树上的花骨朵已经绽红,几垄韭菜也顶破了土层,探出紫红弯曲的嫩芽。
几十只麻雀,落在葡萄园里连接水泥桩的竹竿上,安静地站成一排排,抖动着羽毛期待着,似乎预感到今天将会有人翻动泥土,马上能吃到小虫子了。
沙万里带着一家人回到老房子,换上干活的衣服,还原了一个随着节气时令安排农活的老农本色,有条不紊地布置起来。
他让石秀秀上灶,准备一家人的午饭,让沙洲请两天假帮着家里干农活,庄海和沙沙响也得放下书本劳动一天。
他和沙柳沿着葡萄垄一边一个,用平板铁耙把去年垒在葡萄藤上的厚土层扒下来,三个孩子负责把露出土层的葡萄藤抬起放到葡萄架上,用绳子固定好。
这是一项慢工活,费时费力。
沙沙响很不满意老爸的安排,悄悄地跟两个哥哥抱怨:“真是个极品老爸,昨晚醉成那样了也不忘干这点破活。带着咱们出去玩玩也好啊,偏偏让咱们接受劳动改造。”
沙洲性子急,也不愿意干这种磨磨蹭蹭的农活,他对沙万里说:“爸,我去工地喊几个闲人过来,一阵功夫就干完了。”
沙万里拉下脸,相认以来头一次对儿子动了脾气:“找人干我还用得着你去找?你姑这么大岁数了都能干你不能干?你哥一个大学生都能干你不能干?”
沙洲不敢吱声了,他还没有摸透父亲的脾气。沙柳在一旁劝说:“孩子是怕你累着,也是好心,你大呼小叫的干什么?”
庄海搂着沙洲的肩膀,对这个跟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弟弟面授机宜:“咱这个老爸,其他的事都好商量,唯独干农活说一不二,谁都得顺着他。”
庄海一点也不惊奇自己喊出老爸来。舅舅不仅把他养大供他读书,还给他上了人生最重要的一课。
小学时他常常挨打受欺负,一次他流着鼻血哭着跑回家,母亲要找人算账,舅舅说还是我去吧。他跟着舅舅走出家门,他相信舅舅一定会为他出气,舅舅一直是他和母亲的靠山。
舅舅把他带到河边的小树林里,跟他讲起那次跟狼的对峙。舅舅说如果当时腿肚子发软,脸上哪怕露出一丁点恐惧的神色,狼都会把他撕得粉碎,狼狠你要比狼更狠。
舅舅指着一颗小树说,这就是一头狼,它要吃掉你,没有人能够帮助你,你怎么办?
他冲过去对着小树拳打脚踢,直到手脚胀痛累倒在地。
舅舅没有教他如何打架,却教会了他如何勇敢地面对一切。可他难以理解的是,舅舅自己为什么没有勇气抛弃传统的生活方式,始终留恋那一亩三分地?
那是一种怎样的艰辛的生活方式啊?天不亮爬起来,天黑了才回家吃饭,两头不见日头,一年四季除了下雨下雪没有空闲的时候,冬季农闲了还要漫山遍野地去放羊。
十几年间,他目睹了舅舅不知疲倦的劳作,见证了一个男子汉衰老的过程。
一直以为是小农思想在作怪,就在昨天晚上看到舅舅醉酒的样子,联想到舅舅曲曲折折的经历,他忽然懂得了舅舅心中隐藏已久的伤痛,那是一种超越男女之情的更厚重的伤痛。
今天,他心甘情愿地跟着舅舅干农活,或许这是对舅舅的最好回报。
庄海替换下母亲,跟舅舅面对面耙土,干了不一会儿便两臂乏力气喘吁吁,脸上流下了热汗。而舅舅一直是不紧不慢气息平稳,双臂欢快有力,脸上不见一滴汗珠。
他跟不上舅舅的节奏,只得停下来喘口气,自愧不如地对着舅舅笑了笑,说出了心中一直想说的那句话:“老爸,我一直挺崇拜你的。”
沙万里直起腰,欣慰地接受了这个全新的称呼,点点头说:“你一个大学生,崇拜我一个老农多没出息。”
庄海说:“走到天边我也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娃。”
沙万里笑着叮嘱:“早点结婚,我和你妈等着抱孙子。”
沙洲替换庄海,暗中跟父亲较量起来。脸上热汗滚滚用衣袖一擦,胳膊酸胀无力咬牙忍着,他不想被父亲看不起。
相认的几天来,他从父亲的眼神中看到了浓浓的父爱,但他总觉得跟父亲很陌生。这不仅仅是因为中断了十几年的骨肉联系,而是父亲的身上有很多难以理解的东西。
比如刚才,他本意是为了大家都轻松些,却惹得父亲无缘无故地发起火来。
他估算了一下劳动量,这块地大约有十亩,照现在这种干法,一家人要干上三四天。
这些葡萄藤下架的时候,是朝着一个方向整齐地排列在地垄上,上面盖了一层防冻的熟料布,再从两侧挖土培上,劳动量比现在还大。
本来已经拆迁了,要钱有钱要房子有房子,还有一台出租车,难道这块地里有宝?
上初中的时候,学校贴出了一幅标语:磨刀不误砍柴工,上完初中再打工。大山里的孩子都想早一点脱离土地,走向外面的世界,学校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他和田小霞相约一起读完高中,不管考没考上大学,都要走出大山远离穷乡僻壤。土地有什么好留恋的?他不相信父亲的土地,会比其它的土地更有存在的价值。
沙万里很是喜欢沙洲这种倔强不服输的劲头,毕竟是自己的骨血,毕竟是沙里屯的后代。他主动停下来,让儿子喘息一会儿,他拄着耙子把问:“想不想学开车?有时间我教你。”
年轻人谁不喜欢开车,沙洲抹着脸上的汗水说:“我连摩托车都没骑过,学开车当然好了。”
沙万里小声问:“你那对象挺好的?”
沙洲微红了脸:“挺好的。”
沙万里说:“她要是愿意就让她过来,咱家有地方住,天远地远的不是个事儿。”
沙洲点头答应,感激父亲什么都想到他心里去了,稍稍休息了一下又卖力地干起来。
一辆奥迪车停在院门口,二懒汉穿一身闪着亮光的西服,系着领带,穿着皮鞋走进葡萄园,笑着跟大家打招呼。
来到沙洲的身边,打量了一番,拍拍沙洲的肩膀说:“是亲爷俩,你爸不心疼你二大心疼你,二大替你干。”
拿过沙洲手里的铁耙子,弯腰干起来。
沙柳走过来说:“呦,这么大的老板干这粗活,我们可雇不起。”
二懒汉对沙柳说:“当着孩子们的面,你别大老板大老板地叫,谁不知道谁?”又对沙万里说:“你说怪不怪,以前看见农活就头疼,今天开车路过这里,看见你们一家人在地里忙活手就痒痒了,人是不是都很贱?说真的,但愿你这葡萄园能长期保留下来,大家都有个落脚的地儿。”
沙万里笑道:“照你这么说,以后谁上我这干活都得交费了,要不就从你开始?”
二懒汉脱下西装让沙柳给拿着,不含糊地说:“没问题,你说个数。”
临近中午,二懒汉带着一身的热汗走了,一家人也收工吃午饭。那群等候已久的麻雀,呼啦啦飞扑下来,蹦着跳着在新翻过的泥土上寻找食物。
吃过午饭,小院里陆续来了十几个原五垄地村的老邻居,互相招呼一声拿着工具走进葡萄园。沙万里和沙柳心里明白,大家下午来帮忙是不想让他们管饭,完全是情义和兴趣。
大家都说,这么多人也用不着孩子们插手,让孩子们去玩吧。父母同意后,庄海带着弟弟妹妹去河里钓鱼。
这条小河曾是庄海童年时的乐园,他在河里钓鱼摸虾学会了游泳,和小伙伴们在柳树丛里捉迷藏玩打仗的游戏。
他曾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在河边柳树根下的一个很深的蟹洞里,不断地潜水用双手挖泥,捉住了一只一斤重的大河蟹也曾在钓鱼时意外地钓到一只大老鳖,足有一只水桶底那么大。
那时,人们还不知道野生鳖是滋补品,一直放在家里养着。后来被一个四处找鳖配药的人花了六块钱买走了,放到现在怎么也值两三千块钱。
不知什么时候河蟹和鳖都绝种了,小河里再也不见它们的踪迹,有人说跟广泛大量使用农药化肥有关。
高考前的紧张日子里,每天清晨他都会带着书本来到河边的小树林里,在河水的潺潺声和小鸟的啼鸣陪伴下,沐浴着朝阳晨露清风诵读。
他常常躺在高大笔直的杨树林中的草地上,闭上眼睛放松身躯,融入在这一片静谧的天地中。
如今的小河已不是童年的小河。两岸新建的高楼,取代了杨树林柳树丛,人工改造过的堤坝上,栽种的观赏树木,遮不住风挡不住雨河水灰暗凝滞,漂浮着塑料袋死鱼和黑色的泡沫,流动已不似先前那样欢快。
庄海找到一处还算干净的水域,抛竿下沟。他对沙洲和沙沙响说,以前河里鱼的种类非常多,有鲫鱼鲤鱼草鱼鲢鱼和鲶鱼。
那时他最怕钓到大鱼,因为棉槐条做的鱼竿和普通鱼线,经不住大鱼的重量和挣扎的力度。现在用的这种鱼竿和鱼线,二三十斤重的大鱼也别想跑掉。
钓了半下午,只钓到几条干瘦的小鲫鱼和白条,兴趣全无,把鱼扔掉收杆回家。
兄妹三个回到葡萄园,活已干完,人已散去。灰褐色的葡萄藤扭动着腰肢,呈自然的弧形整齐地攀附在架子上,一排排一行行一列列,构成一个如士兵持戟操戈的方阵。
他们的父亲,背着手站在葡萄园的中间凝然不动,在西斜的阳光照射下,站成了一座雕塑。他们相信用不了多久,葡萄园便会枝叶繁茂,硕果累累。
他们不知道,当葡萄藤全部上架之后,田大山跑来告诉他们的父亲,据可靠的消息,三期工程今年肯定开工,具体什么时间还不清楚。
几天后,清明的前一天,沙万里开车载着一家人,踏上了回乡的路。原打算只带沙洲一人回去祭祖,告慰父母的在天之灵。石秀秀听说后,让沙洲替她问问沙万里,愿不愿意带她回去。
沙万里亲口告诉石秀秀,想回去就回去看看,以后有什么事直接对他说,不必让沙洲来回传话。
沙柳听说石秀秀要跟着去,她也要跟着去,离开家乡这么多年了,很想回去看看。沙沙响没人照顾,干脆跟老师请了几天假,一同回去见见她的老家是个什么样子。
桑塔纳出租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沙万里握着方向盘,表情平静内心凝重。他知道这次回乡,注定不是轻松之旅。
老河套肯定是不存在了,还能不能见到一块草地?老核桃树还活着吗?老家的房子不会被风沙摧毁掩埋了吧?放在门旁的石板下的钥匙还找得到吗?爹和娘在另一个世界里相会了吧?两个孩子会怎么看待评价它们的老家?
沙柳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没心没肺地说啊笑的,她刚办了一张美容会所的年卡,体验了几次,给了她一种脱胎换骨般的感受。
以前她很少顾虑自己的年龄,也从不刻意打扮自己,常年繁重的劳作令她皮糙肉厚,腰腿粗壮。她得感谢石秀秀,是石秀秀让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四十六岁,迫近了五十的大关。青春年华都消耗在田间地垄里,女性的活力和魅力,将像秋后的老玉米一去不返。
越想越悲凉,越想越不敢想,唯一能做的就是改变现有的生活方式。沙柳不再为残存的那块葡萄园操心,逛街购物美容减肥学跳广场舞,还想学开车,她要把随着汗水撒落在泥土里的一切找补回来。
一路上,她观察着沙万里开车的动作,不停地询问开车的要领,心里已经开始盘算买一台二懒汉那样的私家车。
石秀秀坐在沙柳的后面,眼睛一直望着窗外,车窗外的景物呼啸而过,没在她的眼睛里留下任何痕迹。此时她的心里,正在挣扎着做出一个决定:回沙里屯祭奠爹娘后,就悄悄地离开。
这些天,每天傍晚收车后,沙万里都会站在葡萄园里一动不动。石秀秀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中间隔着十几年的陌生,毫无疑问,她已走不进他的内心世界。
沙万里依旧在她的小吃部里吃饭帮忙,忙到很晚烧好热炕后才回去,这让她始终处于紧张和慌乱之中,常常丢三落四魂不守舍。
她明明知道不该有那些不切合实际的想法,可她还是忍不住地去想。晚上躺在沙万里为她烧好的热炕上,想到这里曾是沙万里为她和儿子准备好的安乐窝,她本来应该有另一种生活状态,心里便痛苦不堪后悔不已。
石秀秀不会接受沙柳的建议,她知道这世上,再不会有比沙万里更疼爱自己的男人,难道让沙万里把一颗心劈成两半?
当年跟随沙万里走进沙里屯,更多的是依赖而不是爱,那时她还不懂得什么是爱。现在,她从那个自己用过的已经褪色的帆布旅行袋中,懂得了爱的意义爱的内涵。
远离沙万里,还他一个平静的生活,这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他也会更从容地照顾好儿子。
她被自己的决定感动着,嘴角浮现出浅浅的笑容。她相信这是她一生当中,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
沙洲坐在父亲的身后,人往北方去,心往南方飞。父亲告诉他,再过几天他和母亲就能住进楼房。
他打电话把这一消息告诉田小霞,问她愿不愿意到这边来工作和生活。田小霞说你在哪我就跟到哪。他说过些日子我回去接你,他想借机回田家坳看看傻大伯,看看田家爷爷奶奶。
父亲从没指责过他的母亲,对母亲的过往只字不提,一如既往地关心照顾母亲,这对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自己是在傻大伯和田家的爷爷奶奶的宠爱中长大的,尽管造成了骨肉分离,尽管隐含着自私和残忍。但这份养育之恩是不该忘记的,也不可能完全忘掉,他打算以后每年都回一趟田家坳。
至于此行的终点沙里屯,他没有丁点的印象,也不怀有多少情感,不过是寻根祭祖尽尽心意而已。
沙沙响最为轻松,小姑娘手里拿着父亲给哥哥新买的手机,专心地玩上面的游戏。对她而言,此行只是一次愉快的旅行。
天黑前,一家人终于赶到了沙里屯所属的那座小县城。小县城扩大了许多,新建了几栋高层楼房,有了像样的街道路灯,树木依旧稀少。
匆匆找了家旅店住下,疲倦得难做他想。第二天一大早再次启程时,各自的心绪才有了不同的波动。
在这里,沙万里把沙柳送上火车在这里,沙万里把石秀秀领进了沙里屯在这里,石秀秀抱着沙洲逃离了沙里屯在这里,沙万里把故乡抛在了身后。
今天一同归来,几多感慨几多忧伤尽在不言中。
通往沙里屯的沙石路铺成了板油路,旷野依旧苍茫与荒凉,行驶很久才能偶尔看到数量不多的羊群。牧羊人依旧围着黑头巾,孤零零地行走在寒风里荒漠中。
三个大人一直沉默着,沙沙响却很兴奋,欠着身子左顾右盼地赞叹:“太壮观了,亲眼见到戈壁沙漠,在我们学校我是第一人。”
沙洲说:“这种环境,人怎么生存?”
沙沙响说:“哥,幸亏你三岁时就离开了沙里屯,不然你也得系着一块黑布放羊。”
沙柳回身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沙沙响不明所以:“我说错什么了?”
沙万里从后视镜中,不无担心地瞅着石秀秀的反应,见她一直望着车窗外,似乎没有太在意,便含糊其辞地说:“你和你妈是在不同的环境里长大的,所以你不明白你妈为什么瞪你。”
沙洲望着车窗外说:“这么多的沙子,够整个世界盖几千年几万年的高楼。”
沙沙响用力往后背上一靠说:“你们这些从沙里屯走出来的人,都是怪怪的。”
这句话倒是把大家都逗笑了。
沙万里在一个岔路口停下车,路口竖着一个绿色的高大的指示牌,上面写着“沙里屯沙漠旅游开发区”几个大字。
他下车查看地形地貌,没错,是那条通向沙里屯的沙石小路。
爹赶着毛驴车常年奔走在这里,他和沙柳骑着自行车往返过这里,他拉着石秀秀的手走过这里,一路上平静的心咚咚地狂跳起来。
沙里屯什么时候成了旅游开发区?这么说沙里屯还存在,老核桃树还活着?
沙里屯,你的不肖子孙回来了。他按捺下激动急迫的心,开车缓缓地驶上了这条回家的路。
几辆外地牌照的越野车从后面超上来,扬起一路沙尘。沙万里直视着前方,沙柳寻找什么似的左右张望,石秀秀双手放在胸前绞在一起,两个孩子在凝重的气氛中安静下来。
越过一座沙丘,沙万里停下车。按照行程计算已到了沙里屯,可眼前的地貌与他记忆中的并不吻合,老核桃树呢?地形改变了,老核桃树不会改变,难道是记忆出现了问题?
前面的另一座沙丘下停着几辆车,来沙漠旅游的人,如蚂蚁爬行在沙丘上。
沙万里把车开过去停下,带着一家人爬上沙丘,按记忆中的方向寻找。
晴空万里,橙黄色的阳光被沙海吸收,反射出黄灿灿耀眼的光。连绵起伏的沙丘间,没有任何建筑物,或是可称作建筑物的东西。
老核桃树哪里去了?沙里屯哪里去了?
小孩子眼尖,沙沙响指着沙丘下另一个小沙丘说:“那是什么?”
放眼望去,那是一棵枯树。树身大部分被沙丘掩埋,枯干弯曲的枝桠,如一丛垂死抗争的手臂指向苍天。
沙万里跌跌撞撞地跑下沙丘来到枯树旁,围着枯树仔细辨认。
枯树被埋离地不过一米,树皮早被风沙剥离,**裸的面对着无情的世界,暗黄的坑坑点点的树干上,被人刻上“到此一游”等字样。
他轻轻抚摸着枯树的枝枝桠桠。风沙夺取了树的生命,可改变不了树的形状,他记忆中的那些细节复活了。
他曾骑在这些枝桠上躲避酷暑摘过核桃,它就是沙里屯村口的那棵老核桃树。而眼前这片平整的沙地下,便是沙里屯。
沙万里退后几步,对随后赶来的沙柳和石秀秀说:“老核桃树,娘就埋在树下。”
说完便长跪在地,一个头磕下去,脸紧紧地贴在沙地上。
石秀秀跪在沙万里的身旁,扯开了嗓子:“爹呀娘啊!我回来看你们来了。”
一声声凄厉悲恸的呼唤,在沙里屯的上空回荡。
沙柳跪在沙万里的另一侧无声地流泪,这里埋葬着她热情奔放的少女时光。
沙沙响想搀扶起父亲,搀不起来又去搀扶母亲,却被母亲紧紧地搂在怀里,陪着母亲一同落泪。
沙洲跪在父亲的身后,挺直身子茫然地注视着这片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沙漠:这里就是沙里屯,我的出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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