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秀秀很难再相信田二宝的话,联想到他白天的所作所为,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脑中一闪:他们不会是拿沙洲来要挟我吧?
沙洲是她的命根子,为了沙洲的安全,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抛至脑后。她无力地颤声说:“只要沙洲好好的,我什么都依你。”
田二宝气恼地说:“你瞎说什么。”
强行把她拉回屋里,劝她吃了饭,让她早些睡觉休息,并没有强迫冒犯她。
第二天早晨,一夜没睡安稳的石秀秀又很宽慰地想:或许事情真像他说的那样,是自己想多了?还是跟他一起去上工,一切都要等沙洲回来后再说。
刚吃过早饭,田大山骑着摩托车来接他俩。来到矿井后,简单地安排了他们各自的工作。
石秀秀的工作比较简单,一个苫布遮盖的草棚里支着两口锅,一饭一菜中午做一顿,下班前给晚班的再做一顿就可以了。
田二宝的工作是运搬,戴上安全帽和矿灯,跟另外两个人,坐在半人高的铁桶里,由卷扬垂直送下矿井。
矿井二十几米深,探到煤层后顺着煤层的走向往里挖掘,一人在前挖掘一人在后支撑坑木,田二宝负责在巷道里往来运送坑木和煤。
巷道低矮狭窄漆黑,宽不过两米,最高处不过一米五,遇到巨大的啃不动的岩石,巷道低到不足一米。人在里面不可能直立行走,只能或蹲或跪或弯腰弓背地干活。
空气难以流通,矿灯的光圈里,煤尘像一层厚厚的黑幕,紧紧地包裹人的躯体。尖镐撞击岩石煤层的噗噗声,板斧敲打坑木的嗡嗡声,混杂着人的粗重的喘息声,愈发显得沉闷窒息。
整座大山压在头顶,高悬着蕴藏巨大能量的挤压力,随时随地都会把破坏平衡者挤扁压垮。
每天工作十个小时,中间休息时回到坑口下方,望着头顶那一圈遥远的天空,吃饭抽烟喘息。下井时还像个人样,升井时就像地狱里跑出来的黑鬼,眼睛和牙齿白得吓人。
田二宝头一天工作不得法,身上多处擦伤碰伤,回去的路上精疲力竭一步三晃。他对石秀秀说:“咱也得买台摩托车。”
石秀秀搀扶着他说:“实在太累了别干了。”
田二宝坚持说:“习惯了就好了。”
回到家天已快黑了,石秀秀没有看到她期望的场景:沙洲喊着娘从屋里跑出来。
田大宝蹲在门口,冲着他俩喊了一声饿。石秀秀顾不上多想,先烧了一锅热水让田二宝擦洗身子,然后着手做饭。
田二宝在院子里冲洗了两遍,身上才露出本色,眼圈还跟大熊猫一个样。脚下的水渗到泥土里,沉淀下一层煤灰。
石秀秀忍不住笑道:“干上几年,你家的院子里也可以挖煤了。”
过了几天,田二宝托田大山买了一台二手摩托车,载着石秀秀上班下班,节省了时间和体力。
到了月底,两个人拿到了各自的工钱。田二宝把自己的工钱和少量的积蓄交给石秀秀,恳求说:“留下来吧,照这样干下去,用不上十年我们也能盖上新房子,过上好日子。”
不留下来又能去哪里?田二宝能把血汗钱交给她,无疑实实在在地打动了她。更为重要的是,这些日子,她已从心底彻底背离了沙里屯的那个家。
即便是沙万里此时找到了她,她也未必会跟沙万里离开田家坳。
她主动把自己交给田二宝,只提了一个条件:“我不能给你生孩子,你家根子不好,像你哥那样可咋办?”
田二宝咬咬牙答应了:“沙洲得随我姓,叫田沙洲。”
田二宝的爸妈和沙洲终于回家了。沙洲脱去了沙里屯人固有的黑里透红的肤色,变得白白胖胖。
石秀秀抱着沙洲欲哭无泪,听着沙洲亲热地叫着爷爷奶奶爸爸大伯,只把满腔的怒气和仇视对准那两位老人,从此不但没有笑脸不叫称呼,话也懒得跟他们说。
十年后,他们盖起了三间属于自己的砖瓦房,并按照石秀秀的意思,在院子的一角修起了一个带顶的茅房。
沙洲长成了大小伙子,高大健壮懂事,跟田大山的小女儿田小霞同一年上初中,学习成绩还不错。
家庭条件好转了,田二宝对他母子也还说得过去,石秀秀开始暗暗琢磨着给田二宝也生个孩子。可一看到高出自己一头的沙洲,脸盘轮廓越长越像沙万里,又按下这个念头。
自己已经背叛了沙万里,决不能再委屈了他的孩子。
三年后,沙洲如愿考上了县高中,长期住校,家里一下子冷清了,石秀秀又开始考虑再生个孩子。
这天,石秀秀正在草棚子里做饭,田大山进来说:“明天我去县城办事,顺便看看孩子们,你捎不捎什么东西?”
田小霞虽然没有考上高中,可哭着闹着要跟沙洲一起上学,田大山只好花钱给她办个自费生。石秀秀说:“捎点钱和吃的,晚上我送到你家里。”
田大山坐下来看着石秀秀说:“我就奇怪了,田二宝佝佝巴巴,你也是袖珍型的,怎么就养了这么一个水灵灵有出息的大儿子来?”
儿子的话题既敏感又自豪,石秀秀不会顺着他的思路说下去:“眼馋了你也生一个。”
田大山叹口气说:“我是没有儿子的命了。要不,让沙洲给我当上门女婿怎么样?”
石秀秀笑了:“我们在你手下打工,儿子还要送上门去受你父女俩欺负,想得倒美。”
田大山认真地说:“我喜欢这小子,将来还能亏了他?”
石秀秀说:“我儿子将来是要上大学的。”
话说了一半,脚下忽地异常轻微地抖动了几下,不远处的坑口腾地窜上一股黑烟。
田大山大叫了一声不好,一头撞了出去。
石秀秀跟着跑出去,等弄明白是发生了塌方,井下的三个人全被埋在里面,便一声不响地昏倒在坑口旁。
这次塌方造成了两死一伤。田二宝因为靠近坑口捡回了一条命,送到县医院医治了两个多月,下肢还是没有知觉,医生判断可能会永久地瘫痪。
灾难降临,石秀秀还算清醒和理智,在护理田二宝住院治疗期间,偷偷打掉了怀孕一个多月的孩子。本打算等显怀后再告诉田二宝,现在只能继续隐瞒下去,免得额外增加他的痛苦。
石秀秀往沙里屯寄了一封信,不求沙万里的原谅,只想让沙万里领回儿子,让儿子无忧无虑地考上大学。
这是一封早该寄出的信,十几年的时间太过久远。沙里屯所在的乡政府,熟悉沙福久和沙万里的人或退休或调离或忘记,那封信因查无此地查无此人,被原封不动地退回。
田二宝出院后,只能拄着双拐走路,完全丧失了劳动能力。虽然田大山补偿了一万块钱,石秀秀还是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她跟田大山说:“我不做饭,我下井。”
田大山沮丧地说:“胡闹,那是女人干的活?我也不准备开煤井了。”
这次事故让田大山焦头烂额,村长被撸,赔偿家属不算,还被环保局安监局罚了一笔巨款。事故频发,环境遭到严重破坏,上级主管部门也有意关停小煤窑。
十几年的时间,矿区所在的几座山头被挖得千疮百孔,树木被砍伐殆尽,一片荒凉。雨水冲刷着含硫的煤矸石,黑而暗黄的溪水流进水渠流进水田。
水质酸性化,土地板结造成秧苗枯黄,粮食大面积减产,田家坳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石秀秀不管不顾了:“田二宝是为你干活受的伤,你得负责到底。”
“你还要我怎么负责?给他养老送终?”
“我不管,我家挨饿就上你家吃饭。”
后来,田大山干起了老本行,组建了一支工程队进县城干建筑,把石秀秀带去,让她自主经营专对民工的小吃部。
收入虽然不多,供儿子读书应该不成问题。离沙洲的学校也近,能更好地照顾儿子。沙洲还经常带着田小霞利用课余时间来帮忙,苦巴巴的日子又有了盼头。
每天一大早起来买菜,一日三餐自己做自己卖,一直要忙到晚上九十点钟才能歇息下来。好在民工只求饱不求好,一个人辛苦点也能应付下来。
小吃部是田大山低价租给石秀秀的三间活动板房,一间睡觉一间厨房一间摆了四张餐桌。没人吃饭了,她收拾卫生洗盘子刷碗。
田大山走进来,一只大手搭在她的肩上,问她:“我这样安排还满意吗?”
她说:“还算你有良心。”
田大山自嘲地干笑了两声:“我有良心?对,我是有良心,我再给你点温暖怎么样?”
边说边摸着她的后脖子。
石秀秀抓起一把菜刀猛地转身,怒视着田大山:“你一直都很照顾我,我感谢你,可你不能随便欺负我。”
田大山退后一步说:“开句玩笑还当真了,人长得小,心眼也他妈的小。”
气哼哼地摔门走了。
石秀秀孤零零地躺在活动板房狭窄的铁床上,回头看看自己走过的路经过的事,能让她真正感到温暖和留恋的,只有在沙里屯的那几年。
她多想回到爹娘和沙万里的身边,再大的风沙再苦的日子她都不会再离开。她懂得了什么该珍惜什么不该抛弃,可他们在哪里?
生活已经破烂不堪,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的身上。万没想到,沙洲突然跟她提出退学,想早点找份工作。问他为什么也不说,倔得像头小毛驴。
找田小霞打听情况,田小霞也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这边儿子的事情还没弄明白,田大山从田家坳又给她带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田二宝跳进废弃的矿井里自杀了。
石秀秀关了小吃部,带沙洲回去奔丧,沙洲梗着脖子说:“我不回去,他不是我亲爸。”
也知道终究是瞒不住的,早早晚晚的事儿,怎么在这节骨眼上让他知道了真相?难道退学也跟这个有关?
石秀秀耐心地恳求儿子:“不管他是不是你亲爸,他养了你十几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给他披麻戴孝总是应该的。”
沙洲不为所动,阴沉着脸说:“他死有余辜。”
“啪。”石秀秀结结实实地给了儿子一下。从小到大,她还是第一次动手打儿子,手上胀痛可见下手之狠,气得浑身哆嗦:“我打你个没良心的。”
沙洲捂着腮帮子,委屈愤懑的泪水成串地滚落。
田二宝出了事故后,家庭生活的重担全部压在石秀秀一人身上,他早已萌发了退学的念头。心事重重不爱说笑,学习成绩直线下滑。
田小霞问他这是怎么了,他说:“我爸已经那样了,我不想我妈为了我也累出好歹,早点工作是最好的选择。”
田小霞犹犹豫豫地说:“我本不想说,现在不得不说了。暑假时,我无意中听到我爸跟我妈说,你和你妈是被田二宝拐骗来的。你看看你自己,像他们家的人吗?为那个家放弃学业太不值了。”
田小霞的话,证实了一直暗藏在心里的疑惑:爷爷奶奶很宠他,却总是小心翼翼,生怕说错话做错事父子间像隔着一层不透明的雾,亲近而又疏远,完全不同于跟母亲的那种自然关系。
他不敢或是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几天前瞒着母亲独自回到田家坳。面对叫了十几年爸爸的田二宝,他只问了一句话:“我是你的亲生儿子吗?”
田二宝张了张嘴没有说话,扶着双拐无力地瘫坐到地上,扭曲的脸上布满恐慌。
这足以说明一切,他冷冷地盯着田二宝,直到田二宝垂下沉重的头,他才掉头离去。
他只想知道亲生父亲是谁,尽快找到亲生父亲,怎么肯去参加田二宝的葬礼?
石秀秀流着泪说:“错是我一个人的错,你不回去奔丧,我这个妈你也别认了。”
如果真是拐骗,田家人并没有限制他们母子的自由,为什么不跑不报警?难道是母亲抛弃了亲生父亲?
沙洲为此痛苦不堪,这都是为了什么?他不愿惹母亲伤心,不情愿地跟着石秀秀回到田家坳,尽了孝子应尽的礼数。
丧事办完后,石秀秀怀有一种解脱了似的轻松。她知道这是残忍和不道德的,可她就是觉得生活变换了一副崭新的面孔。
她对田家的两位老人说:“房子是你们儿子用命换来的,我不要了。”
田二宝的父亲把头低到裤裆里,田二宝的妈妈呼天抢地:“作孽啊!老天报应啊!”
石秀秀带着沙洲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田大宝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
沙洲停下脚步。在田家人当中,他跟傻大伯最亲。
小时候,傻大伯带着他上山捕鸟下渠摸鱼,像个孩子一样跟他玩耍。他高兴了傻大伯咧着大嘴,他哭了傻大伯也鼻涕一把眼泪一把。
进县城读高中以后,每次回家,傻大伯都会像小时候一样,把他抱起放在牛背上。在他的眼里,傻大伯并不是傻,而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他对田大宝说:“大伯,我回学校,你别跟着了。”
田大宝似乎预感到他将一去不返,急得抓耳挠腮说不出话。沙洲搂着田大宝的肩膀说:“你要是不听话,我以后不理你。”
田大宝咧着嘴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石秀秀说:“大哥,回去吧。”
沙洲说:“我还会回来看你,骗你是小狗。”
田大宝这才停下,望着他们母子走远。
如果田二宝在天有灵,看到这一幕幕,不知该作何感想。
拄上双拐后,他常常呆坐在院门口的石头上,一坐就是大半天,往事如弥漫在山间水田上的薄雾,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
他是在女人们的嘲笑戏弄中离开手套编织厂的,他只记得石秀秀一个人的好。跟石秀秀的意外重逢,让他喜出望外,一路都在琢磨怎么把石秀秀留在田家坳。经过和父母谋划,共同演了一出好戏。
看到石秀秀为了孩子不吃不喝,他一度曾放弃了这个念头,没想到石秀秀会主动留下来,只是条件有点苛刻。
头一天下井吃尽了苦头,他本不想再干下去,那是一群命贱的人干的卖命的活。为了石秀秀,他咬牙坚持着。
他像山耗子一样钻了十几年的矿洞,换得即圆满又残缺的家庭生活。高兴的时候想,我也是有老婆有儿子的不痛快的时候又想,我这是替别人养活老婆孩子。
他不是没有想过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一是怕像石秀秀说的那样生下来残疾,二是负担太重。把两个孩子拉扯大,自己得钻一辈子的矿洞,永无抬头翻身之日。
沙洲初中毕业的时候,他曾有过让沙洲辍学打工的念头。石秀秀说,你要是不承认沙洲是你的儿子,我自己供儿子念书。
他想想为此所要付出的代价,只好打消这个念头。好在沙洲还算懂事有出息,熬到沙洲成家立业,自己和石秀秀就可以轻松了。
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他被压在山体之中,所有的一切都破碎成尘埃。
石秀秀没有离他而去,本来还残存着一线希望。当沙洲冰冷的目光,如闪着寒光的利刃刺向他的时候,他被逼到悬崖边上,眼前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他纵身跳进黑咕隆冬的矿井,他相信石秀秀和沙洲会因此记住他一辈子。
走出田家坳的沙洲,坚决不肯回到学校去。石秀秀拗不过儿子,只得找田大山给安排个活儿。
田大山也支持沙洲的做法:“就算能考上大学,将来也是四处找工作,还不如早点踏入社会,多积累社会经验,说不定将来会有大出息。”
沙洲开始替田大山跑腿干杂活,有了更多的时间帮石秀秀忙活。母子俩打算工程结束后,马上回沙里屯寻找沙万里,谁知工期拖到春节前才结束。
田大山问他们在哪儿过年,石秀秀说回石砬子过年。
田大山把自己的旧手机给了沙洲,说是他一个朋友在辽南的一个开发区揽到一项大工程,让沙洲跟他随时随地保持联系,那边一开工立马赶过去。
石秀秀忽然想到,以前听沙万里说过,他的一个远房堂姐嫁到辽南,他会不会也在那里?
沙洲也联想到:父亲会不会到石砬子找过我们?
事情想出了点头绪,母子俩匆匆赶回石砬子,还真打听到了一点消息。
老村长虽然过世,他的家人还记得沙万里当年的千里寻子,只是时间太久忘记了具体地址,大概是在辽南那一带。
目标进一步明确,母子俩在石砬子那三间简陋的石头房里,过了一个急不可耐而又轻松愉快的新年。
天气转暖后,田大山打来电话,母子俩随着工程队在昨天下午来到五垄地。临时借住在别人的工棚里,距离沙万里的老房子不过百米。
今天一大早,石秀秀去菜市场买菜,让沙洲带人支起活动板房准备当天开业。谁知因为伤人被抓进派出所,这才有了跟沙万里意外相逢这一幕。
想到这,石秀秀拦了一辆出租车,她急于把这个喜讯告诉儿子。
来到派出所,沙洲正坐在长椅上等着她。她一把抓住儿子的手,语速极快地说:“咱找到你爸了,找到了!”
本站域名已经更换为www.adouyinxs.com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