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因为这个,我想,没有比叔祖父的自述更加让人信服的吧”
燕宁从怀中掏出另一封燕原正交给燕原平的信,递给耶律苓。
那人一脸警惕地接过,仔细检查,确实是他的字迹,即使事隔经年,鲜活地像是年少初见。
里头的信纸已经有些暗淡发黄,墨迹渐淡,但不影响辨认里面的内容,寥寥几段话,不过一张纸,可她几乎握不住,握不住手中薄薄的信纸。
“兄长亲启:
原正自知此行或有去无回,
皇朝已值兴亡之际,身为男儿,自当以手中刀兵。卫我万里山河如画。
自古有云,丢燕云则祸中原。
吾知燕北之重,于河山万民有万钧,愿以身为局,确保反攻之计一举获胜,以保关内百姓,再无后顾之忧。
吾虽不惧死,但任有一牵挂于世间。
吾妻耶律苓,虽为北周人,善良而不骄纵,任性却明是非,天真懵懂,若吾身死蓟州,孤儿寡母,泉下难安,恳请兄长代为照料。
战局至此,全因吾丢失燕北军防图,以致生灵涂炭,手足凋零。
自觉无颜面对列祖列宗,恳请吾兄,族谱除册,青史除名,令吾得以安心死战。
此志!”
原来,族谱除册,青史除名,是他自己的要求。
耶律苓颤抖地想要将他的书信封送回信封,满是皱纹的手折腾了好久,外头的黄皮信封被打湿,黑色的墨迹被晕染开来。
她急急地想要阻止,最终还是没有成功,“信,花了”
眼泪无声地留了下来,饶是燕宁,也忍不住想感慨,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我觉得叔祖父留给你的那封信,你若是看完,应该会改变主意,你是看完之后告诉我,还是立刻告诉我”
耶律苓的眼中带着泪,眼中映照出的燕宁都有些模糊,苦笑一声,“郡主聪慧至此,手上握着两封信,又是燕北最为金尊玉贵的小郡主,应该已经猜得大概了吧”
“不,我想听夫人亲口说”
她看着耶律苓,似乎满身的生气都被人夺走了,仿佛行尸走肉一般,死死拽着手中的信,又怕将它扯坏了,小心翼翼的。
“北周历长和五十六年,你们叫惠平二十三年,北周与皇朝几战几胜,你们的皇帝甚至决了北河口,想要阻止北周大军南下,最后也不过是徒劳。后头朝中突发异变,大军折返,只留下和谈的部队,皇朝尽是没骨气的,最后惠帝答应割让燕云十六州给北周,算是赔偿”
燕宁的眼神带着伤痛,北河决堤,近百万人流离失所,即使用这样不入流的手法,他们所谓的皇族,承天正道,也不愿意正儿八经和北周好好打一架,呵,所谓王君,不过如此。
“我们都准备好来收燕云十六州了,却听说有人从南方而来,带了一千个人就敢来燕北夺城了。那时候我好奇地紧,悄悄随着父亲去看,他就坐在马上,一身黑色玄甲,却不似一般战将,身上满是嗜血之色,倒像是捧着书册的书生。”
燕宁想起她的父亲,果然燕家的男人,似乎大多都是这样,不似领兵的将,倒像是风流的士。
“他那时候才只有两万人,守着一座临江城,看着底下乌压压的大军,说他本无意杀伐,但诸君脚下踏着的是我皇朝的土,寸土寸疆都是先辈血染所成,轻易不得丢,然后温团团道了句列阵。我那时还觉得,这样的酸儒作风,一点不像是能从金陵千里奔袭,守土边境的侠士,本来失望的紧。”
她追忆着,眼里有着骄傲和敬仰。
“可他硬生生凭着这两万多人,挡下了父亲十万人的大军。自此,我就在想,我若是要嫁人,一定得是这样的男儿。那时候年纪还小,不懂的家国天下,也不知道敌我之分,只知道,这个人是我要的,也仗着父亲的宠爱,觉得天下没有我耶律苓得不到的东西”
“后来呢?”
耶律苓看了眼手中的书信,眼神微微有些复杂。
“他是用兵的奇才,兵力不够,就多巧借地势、游走攻防,虽然我们的兵力最开始远高于这些临时抽组凑出来的几万兵将。但令父亲没想到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北周,从来没有再打过一场大胜局,而燕原平手上的兵,也有了三十万之多。他们俩兄弟一个镇守幽州,总调布局,一个擅战征伐,几乎战无不胜。”
“皇都的问责信雪花一样的发往前线,父亲没有办法,只好找一切可以胜利的方式,包括”
燕宁嘴角微微下压,有些不屑,“包括美人计吗?”
耶律苓点了点头,“我自请入城,盗取燕北军的军防图,而父亲他,默许了”
“我设计救了他一场,美人救英雄,我就堂而皇之留在了他的身边,即使所有人告诉她,我是北周人,不能相信,他还是那样轻易地相信着我,你说这事儿有多愚蠢”
她说着说着,轻笑出声,可眼角的泪,似乎能自己找到方向一样,止不住地往下落。
“后头我们互通了心意,我犹豫了很久,军防图一旦送回去,他必败无疑,我想找一个能够两全的办法,但是怎么找都找不到。”
“突然有一天,父亲身边的亲信找到我,大汉下令,要向父亲问责,使官已经到了军营,我急冲冲地赶回去,也就没有注意,我备份藏着的军防图,也被他带了回去”
耶律苓自嘲地笑了起来,“说来也是讽刺,你最亲近的人要欺骗你,你真的就半点察觉也不会有。我回到北周军营,才发现这是一场骗局。可那时候我已经回不去了,被困在军中,也递不出消息,眼睁睁看着他的燕北军,节节败退,将数月优势,几乎全送了回去,死了一波又一波的人”
她轻轻闭上眼睛,仰着头,悲凉从她的身上透出来。
“最后,我的父亲,亲自绑了怀孕的我,来到万军面前,想要令我的夫君就范”
“第二天,我的英雄自刎在城墙之上。”
即使双眼紧闭,那天的场景依旧清晰出现在他面前,五十五年,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
“而我曾一直信赖的亲信,打开了蓟州的城门。城,破了,父亲知道无法与北面西面大军合围歼之,一举剿灭燕北军,局势一举反转,他一气之下,屠了整座蓟州城。”
说完所有的事情,耶律苓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卸去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都显得空洞而无神。
望北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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