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有些不安,双手在膝盖上用力搓了搓。
“那个年代对我们这一辈人来说尚且都无关心的必要,对孩子们更如隔了墙一般,即便事不关己也情有可原,更何况我们大人都说好了似的那么做了——把这段记忆存在我们这一辈,当我们躯体离世了,往事也就像冬天的枯叶一般腐烂,一切都是自然进行。可鲌那孩子的决定,多少让我心里萌生了一丝芥蒂。在酒店建造时,我被鲌请去现场参观,当我带着安全帽穿梭于忙碌的工程车和堆积如山的建材之间时,我能从记忆的地图中判断水下家乡的一切——老宗祠、古树、寺庙、老街、牌坊、学校,这种判断根本抑制不住,甚至比年少时更加清晰。
酒店建设完毕后,作为老丈人的亲戚,我哥哥和堂兄妹们常常被邀请入住阿尔法酒店,有时是聚在一起吃顿年夜饭,有时是谁家里刚出生的孩子要过周岁生日,有时也纯粹是为了避暑度假……不论如何,自从父亲去世,我们兄妹间反而比以前更多、更无顾虑地讨论记忆中的故乡。我们就那么在湖景房的窗前,在观景台上尽情地探讨着——我们少年时在哪座山头一边放牛,一边看护弟弟妹妹,在哪棵树上掏鸟窝,又在哪条街上买布匹做衣服……谈论这些,没有夹杂任何伤感的情绪,反倒是带着些甜美的回忆,这么说,你可能明白?”
“诚然。”我说:“每个人回忆童年都应该是愉悦的,别说是你,我也一样,我的孩子长大后也应该一样。”
他点头称是。
“刚才说过了,不管怎样,移民改变了家族的走向,我们算是幸运的一支,相应的,就有不幸的其他支。”他说:“出于工作的需要,我经常来往于江南各地,得知在浙西边境的大范围内,分布着大量从千岛湖迁出的移民。他们当中有像我们一样得到较好的境遇的,可更多人碰上了惨痛的遭遇。由于时间仓促,分给他们的安置房草草收工,甚至还没来得及完成,池塘里、田地里到处是致命的血吸虫,被感染之后腹部肿得跟怀孕了一样,最后只得痛苦地死去。土壤不但贫瘠,能种得出粮食的耕地更是少得可怜,毒虫猛兽频繁出没。很多人被安置在深山当中,没有进出的道路,一旦生了病,连看医生都难……有一批迁往福建的分支,据说搬迁时遇上了暴雪,发生了一个晚上一支分队全被冻死了的境况。而且我认识那支分队当中的一人,是我哥哥的同学,我甚至记得名字,叫葵,年轻时是个非常漂亮的女生。”
房间突然暗了下来,那是由于窗外的太阳被乌云临时遮蔽的缘故。我听得入了神,一时间还以为是天黑了。
“想想都不可思议,我哥哥尚且活得好好的,每年与我都会在阿尔法聚上几回,带着成群的子孙,但移民前还明明好端端地一同参加学校运动会的女同学,去落个早早被冻死的下场……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我至今无法想象她那一晚是怎么度过的。”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像他所说的,那些事听起来和眼下的境况相比,如同隔了一面墙,摸不着,也听不见,无能为力。但我觉得那是一面玻璃墙,听他讲起来,多少能看得真切。
“怎么说呢,那个时候的人们,又有几个像我们家这般幸运的……”他叹了一声。“和葵比起来,我们的生活简直算得上是来自命运的恩宠了吧。”
他接下来有一段时间没有说话,我亦跟着沉默。
“或许,她是第一个死去的人。”我说。
“什么?”
“那个葵,或许她是那一晚第一个冻死的人也未可知。”
“如果是这样,总好过看着身边的人挨个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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