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溪长久以来的隐忍不发,在穆芸筝言简意赅的点明真相以后,宛若无情业火,将她的冷静自持焚烧得一干二净。
一瞬间她只觉身心俱疲,莫名其妙就服了软,“我也不知,还未成婚前,陛下因我祖父派人掳你的事惩戒姨母,我偷跑去给表兄通风报信,被陛下逮个正着,他便将我贬去掖庭思过,可能是太过辛劳,那段时间葵水就没准过。
后来入了东宫,表兄执政监国,东宫事宜由我携领,我与他待在一处的次数屈指可数,完全没往这方面想,即便觉得身子重了些,也只当是在宫中将养所致。”
穆芸筝嘴唇哆嗦了一阵,回想起三月中旬太子妃册封大典那日,宋公将一枚小锦盒送给燕溪,那里面装着的,必然是他们爷孙俩最喜欢用来还人情,刻有宋氏族徽的木牌。
难怪李瀚会在危机关头将妻子秘密送出宫,因为他要护着的本就不止发妻一人;而燕溪明知投奔宋家与自投罗网无异,却甘愿与虎谋皮,不惜寄人篱下也要寻求宋公的庇护,她心里肯定很清楚,唯有幽州宋家才能保全自己与孩子。
毕竟新帝就算察觉出此间怪异,也不可能把矛头指向自己的外祖,这从他母子二人忧心姥爷安危,不惜清扫春旺坊的举措就可见一斑了。
“你可知,这孩子一旦落地,终其一生都得隐姓埋名,永无出头之日?”站在宋家女公子的角度,穆芸筝应该快刀斩乱麻,将燕溪交给宋转云,趁隐患还未萌芽,及时将它掐死在摇篮之中。
可站在医者的角度,她无法做到漠视生命,成王败寇那都是成年人的事,与还未出世的孩子毫无干系。
想来姥爷也斟酌过此间的利害关系,才会将她认在膝下。如此一来她有了新的身份,即便诞下麟儿,那也是宋家的血脉,一方面与登州陈家彻底划清界限,另一方面又能将母子二人掌控在自己手中,亲自拿捏总好过放虎归山。
“我知道,可如今陈家树倒猢狲散,正房就剩我这一支血脉,无论如何我都要保住这个孩子……”燕溪祈求的看着穆芸筝:“所以我求求你,不要将此事告知旁人……”
还不待她说完,穆芸筝打断道:“你还年轻,日后有的是机会再孕子嗣,你留下这个孩子,不过是在为废太子延绵香火。”
燕溪登时无言以对。
穆芸筝也知道她有过李瀚这样的丈夫,这世间恐怕再无男子能入她的眼,宁缺毋滥,在这一方面,她与自己或许是同一类人。
“不过你大可安心,既然姥爷信守承诺,并未将你交由姨母处置,我这个做后辈的自然也不会忤逆他老人家的意思。”穆芸筝说完,除了自己的衣服,为自己处理伤口。
等收拾好自己,她来到燕溪身边,迟疑道:“你待会儿不会趁我分神,磕碎茶碗趁机取我性命吧?”
听她如是说,燕溪回过神来,还真把目光投向桌案上的天青釉色茶具,她嗔怪的看了穆芸筝一眼,用没受伤的手把茶具推远了些:“我刚刚是见到你气色饱满神清气爽,对比自己的遭遇,一在天一在地,这才会鬼迷心窍对你出手。”
穆芸筝失笑,人总是喜欢为自己的所作所为编排各种理由。
古时候的衣服虽然穿戴手法繁琐,但也有个好处,放量宽松,左右交叠,轻而易举便可褪下,能够很好的避免对伤处造成二次伤害。
穆芸筝除了燕溪的披风外衫及贴身小衣,握着她的胳膊检查了一遍,发现肩关节处有轻微肿胀,关节窝空虚凹陷,这是明显的脱臼症状。
她不由松了口气,如果真被拧断胳膊,孕期内有诸多不便,身边又没个体己的人陪着,恐怕她会胡思乱想,有很大概率会得产前抑郁。
经历过宋转玉的事以后,她对这类病症有着心理阴影,从前身边没有孕妇也就罢了,如今多了个燕溪,她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你该庆幸方才在院中的是秦隐,若换作其他家仆,恐怕你腹中胎儿不保。”
燕溪闻言心中一阵后怕:“对不住。”
穆芸筝笑了笑,算是接受了她的道歉。
她从药箱里取了方纱布,叠成方块让燕溪咬在嘴里,随后搓热手心,握着燕溪肩膀道:“我数一二三,你做好准备。”
经她提醒,燕溪明白正骨定是要忍耐非人剧痛方能复位,是以她郑重点头,上下牙关紧合,死死咬住纱布。
穆芸筝开始计数:“一……”手下立刻感觉到她的肌肉变得紧绷。
只是她才数到“二”,燕溪还在忐忑等待,突然一阵钻心剧痛席卷而来,痛的她半边身子都麻了,眼前更是一阵阵发黑,甚至痛到生理性反胃干呕。
好半晌燕溪缓过劲来,一头一身的汗,她痛得呲牙咧嘴,虚弱的瞪着穆芸筝:“你这人怎么说话不算数。”
穆芸筝见她面露娇憨,总算不再郁郁寡欢,继续着手头上的动作,将手掌靠近炭盆烘烤,随后挖了化瘀消肿的膏药抹在手心搓揉化开,这才回到燕溪身边,按住她的肩膀推拿揉捏,“我也没说是第三声后才动手。”
“你……”燕溪不由气结,但随即感觉到疼痛稍止,遂识时务的把到了嘴边的脏话咽了回去。
穆芸筝为她涂抹膏药,穿戴整齐后又用纱布固定了胳膊。等做完这些,她搬来药箱,待病患情绪平稳一些,取出脉枕,垫到燕溪另一手腕底下,开始切脉。
搏动中正有力,脉象往来流利,血气充盈,如珠玉盘旋。女子无病痛出现滑脉症状,多半是喜脉,而且要三四个月,滑脉才能如此明显。也得亏燕溪身体底子好,这么折腾也没动胎气。
“今后你就在我院里住下,这段时间还是别去前头了。”说罢她收拾好东西,又取了笔墨纸砚,开始磨墨写方子。
她刚刚抵达家宅,屁股都还没坐热就为燕溪所伤,按阿良的脾性,必会将此事添油加醋传遍宋宅上下。
前院家仆碍于姥爷的威信不敢对燕溪动粗,但有时言语上的伤害远比体肤之痛更加折磨人心。为了她的身心健康着想,还是不要去前头找罪受的好。
“我此前那般对你,你还能放心与我同处于一个屋檐底下?”也不是燕溪喜欢以己度人,实在是穆芸筝为人太过中正仁义,让她觉得有些假。
穆芸筝铺开纸笔,头也不抬道:“是啊,我得时刻看着你,免得你心有不甘再生事端。”
无语了半晌,燕溪只觉有气无处撒,“俗话说得好,冤有头债有主,你没回来之前,我可从来没有惹过麻烦,给宋公添堵。”
穆芸筝停下书写,用一脸看傻子的表情回敬燕溪:“你若真这么想,该去找太上皇寻仇报复,而不是吃穿住用我家的,还要想着法子取我性命。”
“可造就我如今这幅下场的人不是他,而是你那亲表兄。”燕溪亦不甘示弱的回怼。
这句话不知戳中了穆芸筝的哪个点,她突然就没了与燕溪攀谈的兴致。
隐忍半晌,穆芸筝重重搁下笔,起身拉开房门,闷声不吭的拨开一众丫鬟,头也不回的走了。
看姑娘步步生风走的飞快的样子,卉莞轻声问姊姊们:“姑娘这是怎么了?”
不待她们解答,屋里的燕溪突然提了音色道:“还能怎么了,得病了呗,只可惜医者难自医,心病还须心药医。”直至此刻,她才觉得自己扳回了一成。
环儿道:“我去陪陪姑娘吧。”说罢提了裙摆,小跑着去追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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