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徐行从池水中转过头,手臂从水中探出,轻轻托起大丫头的下巴:“本世子三年里被人砍过,也砍过人,走的路有六千里,比前十几年走的路加起来都多。你看,下巴上这些胡茬,是不是以前没见过?既然是男人,哪能没点疤,走完六千里回来本世子才明白,以前身披貂袍怀揣小火炉,领着一伙恶奴恶狗欺负晋州城那些青皮无赖,不叫本事,还是得一人一马去江湖闯荡一番,才能打磨出男人样来。”
红藜摸着那些从未在世子身上看到过的狰狞伤疤,神情泫然欲泣:“可是,你是晋北王嫡长子,堂堂世子殿下啊,只要你愿意,无数的幕僚死士都可以为你赴汤蹈火,你不想娶公主,编织个负笈游学的名头躲起来就是,何苦一定要亲身涉险,真去江湖走了六千里呢?若是让王爷看到这些伤疤,可不得心疼死。”
“生在晋北王府,当个衣食无忧、整天就知道养鸟斗蛐蛐儿的兔儿爷,等以后顾庭老了,晋北军三十万铁骑谁能服我这个新晋北王?活在当世,即便是世子殿下也不能独善其身啊。”说完,顾徐行又起手摸摸丫鬟的侧脸,“别哭了,本世子不是活着回来了吗,笑一个给我看看。”
原本有些难受的红藜勉强挤出一个笑,看见世子那张被风尘打磨得棱角分明的脸,笑意便苦了些。
顾徐行轻轻转回身,双臂搭在池边,微微阖着眼睛:“搓澡吧,该怎么用力怎么来,本世子不疼。三年了,头一回洗热水澡,要洗得干净些,把那些污浊的东西都洗掉。”
……
……
沐浴更衣,顾徐行在春喜春意的服侍下换好晋北王世子那件绛紫四爪蟒袍,腰束敕金白玉带,一瀑黑发被层层挽起,穿以世子规格的紫金冠,修长身段更显玉树临风,看得两位丫鬟痴了半天。
顾徐行在铜镜前仔细打量了一眼,一身紫衣华贵无比,凤眼桃眸也被勾勒出许多历练棱角,他笑着转上一圈,见两个丫鬟看傻了的样子,忍住笑意问道:“好看吗?”
春喜羞得不敢抬头,妹妹春意则捂着眼:“殿下穿上蟒袍可真像大将军。”
顾徐行收回手臂,大笑着走出房间,若是被六千里路上那些拿这位负笈书生当软柿子拿捏的豪阀子弟看到了,眼珠子准得瞪掉,乖乖,眼前这个紫衣冠、颜如玉的公子哥,就是北海郡称第一没人敢称第二的头号纨绔,晋北王世子殿下?
出来时,两仪轩大丫头红藜以及三四十位丫鬟奴才皆垂手立于道路两侧,而院外那些管事、王府忠仆竟是颤颤跪倒在地,再往院门张望,一名发鬓微白的富家翁老人携几名女眷等在那里,三年来老人眼里头次流露出温和目光。
富家翁打扮的老人正是北海郡内一言九鼎、郡外凶名远播的人屠,晋北王顾庭,也是端朝开国以来唯一一位凭借彪炳军功坐上王位的大将军,朝歌朝堂更有用心险恶者很诛心地丢了顶二皇帝的帽子给这位半百老人。
屈指一数端朝几十位大小王爷,能掌兵权的仅有五位,而这几十位王爷里,异姓王仅顾庭一位,掌兵权的异姓王也还是这一位。
顾徐行走到顾庭跟前,没有说话,只是弯了弯嘴唇,勉强挤出个笑脸来:“爹,我回来了。”
这一声爹喊出来,身后几名早已双眼通红的女眷瞬间掉下泪来,一名体态发福、脸上红妆也马虎的妇人上前拉住顾徐行,扯扯手腕,哽咽道:“殿下出去受了三年罪,回来都瘦了一大圈,奶娘让人给你做了一大桌子菜,都是以前你爱吃的,使劲补补身子。”
顾庭听着那一声爹,心中百感交集,看着三年前出走时仍吊儿郎当的嫡长子如今已心性成熟,仿佛瞬间长成大人了,看着奶娘跟儿子三年重逢时的悲欢场景,只是笑个不停,许久都没这么笑过了。
女眷都是在或多或少照顾过世子殿下的妇人,王妃早年过世,顾庭又忙于晋北军务,顾徐行小时候就跟这些两仪轩老一辈的丫鬟玩闹长大,如今丫鬟们老了,从小陪世子青梅竹马长大的姑娘们成了两仪轩的新丫鬟,一茬复一茬,正如黄河奔流,滔滔不绝,从没有停歇过。
有一名年轻女眷眼睛红红地盯着顾徐行看,她姿容清丽,未着重妆,未披华衣,却自然而然散发出一种高门豪阀才能教养出的大家闺秀之气,几年前因为一时赌气,自己远嫁江南道,而弟弟极力反对这桩婚事,两人闹翻了脸,出嫁时连送也未曾送过她。
三年前听闻弟弟被赶出晋北王府,孤独游学三年,她终于僵持不住,回来找顾庭兴师问罪,顾庭在参事府躲了三天三夜才敢回王府,不等女儿抄起鸡毛掸子,立马掏出袖里一副地图给她看,正是那些日子世子殿下的游学路径。从北海郡到胶东郡,从胶东郡到江南道,世子除却民风混乱的南疆八部没敢去,基本上囫囵走了个遍。
堂堂晋北王世子孤身出晋州负笈游学,身后正是远远吊着一支精锐死士暗中保护,才活过三年,不然以当年世子殿下那副身板,恐怕还未等出北海就得被刺客们杀得里外三百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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