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征早有准备,他抱着面色苍白、毫无血色的霍存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踏上了延伸向体元殿内御座的几百个台阶,几乎所有人都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十年前,朝朝这样面色肃穆、步履坚定地踏上大殿,被万众瞩目的一直都是天之骄子霍征。后来的霍存也学着像哥哥一样一步一步走过这来路,也蓄了他这样的一身气势,威风凛凛。虽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打心底里都接受了霍存,但是几乎所有人都快想不起霍征却是真的。他们有时看着眼前女帝与从前上朝的鸿德太子举止气度如此相仿,也会感慨,但是没有任何人敢想过这当初坐镇京城能令朝廷各司其职,挂帅出征能开拓四方土地的少年会猝不及防的在风陵渡那一场战役中全军覆没失利。好容易接受了他的离去,更没有人想过他还能回来。
眼前回来的这个人,是当初那个已经足以号令天下的天之骄子,但是已经从一身硬朗热血的少年郎变作了眼底阴骛,深不可测的男人。
也是,彼时他离去,方才十九岁,正是年少棱角分明,锋芒外露的时候。如今归来,霍征已经二十九岁了……这十年,该算是一个人人生中转变最鲜明的阶段,他始终不在众人视线之内,蜕变的过程也不为人知,只是突兀的前后对比,必然截然不同。
从前他身上那股气魄像是如今的霍存一般,有恃无恐,咄咄逼人,几乎所有人都要避其锋芒,包括感受到了危机感的宗继。如今他再一归来,那生硬的冲击力已经卸去大半,但并不意味着他的硬骨棱角都被磨平了,他只是把自己的攻击力全都隐藏了起来,让旁人只能看到一片混沌,更加不可估量,更加叫人望而生畏。
那股出鞘利剑的剑风已经化作无孔不入的寒气,从表面的攻击发展到了渗入骨髓的震慑。十年流离也不曾泯灭他身上的王者气概。身为霍家儿女,他与霍存,生来都是这样的昂扬,学士学不来的,只能是东施效颦。
有一个面生的内侍不知什么时候站了出来,拿出了一道血诏。
“郑无止心怀不轨,蓄意接近朕身,窃取家国秘辛,潜伏布局已久,欲报郑氏覆灭之仇。朕之近臣年、鹿二人皆遭暗算,尊使向挡箭重伤、生死未卜,存亦被投毒重伤。幸吾兄归来,力挽狂澜。存自知身体损耗,再无接续精力,今完璧归赵,诸卿当奉吾兄明帝太子霍征为君。”
那内侍念完之后还将这血诏交给了沈庆桢和年佩功查验,的确是霍存笔记,还盖了她随身携带的私印。
“此乃吾妹归路之上,用最后一丝气力所写。”
霍征声音很低,完全一副看到亲妹妹重伤,无精打采,顾不得为谁来坐镇江山操心的样子。
霍存的手臂无力地垂着,指尖却微微颤动起来。只是没有人会注意到这样的细节。
霍征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随即挪回了目光,面色变都没变一下,只是眼底划过一丝阴霾,融入整体的凝重氛围之中,就像一滴水珠投进了大海。
刹那之间,群臣跪拜,山呼万岁。
霍征寥寥交代了几句便转身离去,做足了一副为妹妹情况焦急的好兄长模样,没留下半句关于霍存身份的处置。
就这样轻飘飘的,一次最高权力的变易便完成了。霍征的存在,就是正统血脉,就是毋庸置疑,原本他的继位序位就排在霍存之前,再加上有霍存字迹写成的血诏,即便不按他取回原本属于自己的皇位,算霍存禅让给他的,也有理有据,毋庸置疑。此刻谁敢跳出来,就是千夫所指,反对的不是霍征其人,而是江山正统,是罪同谋逆的乱臣贼子!
从始至终,天翻地覆的风云变幻,如遭雷劈的震撼惊诧,都只是霍存一个人在承担。
就像当初先皇先后撒手人寰,那泼天的哀戚,艰辛的局势,也是她一个人面对。
这不是突如其来的变易,而是蓄谋已久的布局。宫中在血诏颁布,众臣认主之后,便紧随着开始了动作,目的明确地搜寻宗继。
幸而之前霍起繁来得及时,众人开始搜寻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开了仁清宫。其实说是圈禁,不过是两人心照不宣的从此不见。宗继虽说不算身手卓绝,但是仅凭仁清宫这一方宫墙还是困不住手段通天的他的。这段时日他的安静不过是自己画地为牢的蛰伏,等待一场放手一搏的豪赌。
只是他们匆匆到了安曙宫的时候,四方的来人已经近了。眼看情况紧急,苍兴果断地把防身的剑塞给了宗继,自己朝着相反的方向跑了出去。霍起繁吓得不轻,宗继却是来不及伤感什么了。苍兴用自己的姓名换给他的遁走机会,他必须珍惜,否则不过白白辜负了他的牺牲!
取舍从来如此残酷,但是必须果决。
霍起繁在出宫遇刺的那一次,第一次见识了生死危机,那时郑无止给她上的一课。今日,她算是学到了宗继用实际行动交给她的第一课帝王之道理智、冷静,且狠心。
不是所有人都能毫不犹豫地接受弃车保帅,要么是真的没心没肺、冷血无情,要么是懂得报仇不晚、蓄力一击。
他面上看起来毫无波澜,心中却是暗自坚定,手上抱着霍起繁的力度都更紧几分。一大一小两人潜进这素来的宫中禁地,一时间被布置迷乱。
宗继辅佐霍存这些年,自然知道这安曙宫是与鉴中宫由密道连接相通的,地下有宫中最隐蔽的暗室,可关押,亦可躲藏,还是皇族有难时避出困境的逃生之路,连到外头的世界去。
但是他仅仅是知道有这么一回事而已。
只有历任皇帝,在接任登基的那一天,才能确切掌握这些机关与道路的分布。即便是曾为储君的霍征,也不会尽然知晓全部的结构。
这正是赵缜的预见之明,她察觉了危险之后便立刻去寻霍存,又因为自己的感情,遣了自己身边人来知会自己放心不下的宗继,嘱咐他万一有危机便在安曙宫相会,寻找生机。那被遣来的暗卫更是知道轻重,在霍征已经出现的时候补上了这个至关重要的信息,没有只木讷地传递赵缜吩咐他的那些话。若不是知晓了是霍征异动,宗继也不会如此果断决定脱身。
赵缜非神,岂能料到是霍征来者不善?不过她却做到了提早安排,救了宗继一次。
安曙宫中一直悄无声息地住着一个人很早之前就被向开朔弃掉的棋子管昌遂。
霍存只是把他关在这里,不曾直接了结他性命,就是一直等着有同谋上钩好杀一个回马枪,就算没有也不亏,拿了他的性命又没什么用处。
宗继进去,难免与这个被遗忘许久的人碰上。
此时的管昌遂,已经接近疯癫了,时时过来送衣食的宫人都不愿近身,生怕造了无端祸。但是宗继却一下子就捕捉到了他眼底的清明。
“没想到,还有一个比我还能韬光养晦的,在这里装疯。管昌遂,你还在等什么机会?”
管昌遂只是坐在地上原处,像是没听到似的,有些吓到了已经连连受惊应接不暇的霍起繁。
“繁繁别怕,父君在呢。”
宗继摸了摸霍起繁直往他怀里缩的小脑袋,尽管已经知道这不是自己的血脉,还是说不出的爱怜。甚至摆脱之前无法面对自己与霍存的纠葛,对霍起繁撤去了迁怒于她的,他对自己命途的愤懑,如今是纯粹的疼爱。
至于那一声“父君”,他想了想,也没什么受不得的。之前郑无止耍了他好几年,如今他便权当把便宜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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