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长羽的尸体化作黑灰,塌落在地上,被风携卷转入林中,若不是地上还有那么一摊血,谁能想到曾经那里躺过一只妖呢。
吾玉收了骨扇,跟着容卿和阿眠一道隐去身形站在树后。
看着那位四皇子如何被人粗鲁地拖拽下山,一路上鬼哭狼嚎,离雾迭山越来越远。
又有人拿了漆木盒子开始收敛地上的尸骨,面上都是沉重之色。
怨气鬼气萦绕,夹杂着男人女人孩子的呜咽之声,在这扭曲奇异的树林中,更显悲戚。
阿眠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好似时间暂缓,一切都显得极慢。
她想,那位四皇子,往后又会如何?
容卿探手,隔着衣袖握住了她的手腕,目光悠远而宁静。
他问:“阿眠,你信这人间的公道二字吗?”
…
公道啊,阿眠是信过的。
那是在空桑国的清心寺里,她初开灵识的时候。
当时空桑国的国君十分推崇佛法,以至于举国上下形成了但凡得空就要去寺庙里上香的热潮。
美其名曰:修身养性,无灾无病;诸佛护我,平安长命。
起初,人们不过参参佛,上上香,很是正常。
直到一位生得慈眉善目的有愚大师横空出世,在国君的支持下开坛讲法。
他说:“我佛慈悲,万物有灵,怎可肆意屠之?”
这话貌似没什么错处,可是却被有心之人利用,扭曲成了“勿杀生”三字。
一时之间,牛羊猪狗在空桑国的各家,好似成了“座上宾”一般的存在,赶不得,杀不得。
没过几个月,便惹得百姓怨声载道。
阿眠当时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事,毕竟这种事情,就算真是有愚大师言辞有差,解释清楚也就是了。
可清心寺里那颗修了几千年的老松树听了她的想法,连连摇头:“小石头,此事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若单单是一句话的事儿,有愚大师早就站出来了,哪里还会任由事态激化?”
阿眠一个字都没听明白:“可是大师开坛讲法是国君授意的呀,此时这般情况,便是大师不好站出来说话,国君总要帮着讲两句,还大师一个公道不是?”
老松树笑得枝干都在乱颤:“等你再在人间待上几年,自然什么都明白了。”
想明白什么呢?
阿眠想,那些牛羊猪狗是凡人自个儿养的。或杀或卖,都是他们自个儿说了算的,也没记在律法里,怎么就是有愚大师的错了?
又没人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威胁,作何一边心生怨恨,一边又照着那句被曲解的话去做?
凡人,真真好生奇怪!
事实上,那一天比老松树想的,来得要早。
百姓声讨,国君难敌万人言,恰有文臣提到有愚大师,国君便干脆顺水推舟,将自己摘了个干净。
有愚大师在官兵前来之前,穿着那日开坛讲法时的大红袈裟,吊死在了老松树上。
官兵领着大批百姓闯进了清心寺,所过之处犹如飓风过境,一片混乱。
众人在有愚大师的尸身前站定,踩塌了后院里的成片花草,拥了满满一院子。
有人提议:“这妖僧虽然死了,但是这清心寺还在啊,谁能保证以后不会再出个别的妖僧?不如一把火烧个干净!”
这些人还没来得及发泄自己的怒火,自然一呼百应。
甚至有人当场掏出了火折子,顺手往旁边厢房里一丢,火舌烧着帐幔,一下子窜得老高。
老松树叹了口气,化出一道冷风盖灭了火焰,当着众人的面开了口:“你们这些凡人,最会搬弄是非,害了旁人性命还不算完,非要连这里都烧个干净,才会满意吗?”
院子里有一瞬的安静,随后是人们的尖叫声。
“是妖精!那个和尚原来和妖精同流合污!”
“我看他根本就是树妖披了层人皮,想着害人呢。”
“快点火,快点火!要不然一会儿我们都要被妖精害死了!”
有人跑了出去,回来时手上举着火把。
他们将火把丢在老松树身上,看着枝干被点燃,齐齐松了口气。
官兵们掩护着百姓,一起撤了出去。
老松树低声笑着,也不反抗,任由火舌舔上自己的脸:“我在这里待了许多年,懒得挪窝了。小石头啊,以后好好修行,争取当个神仙,这样,就不必在人间受此蹉跎了。”
沙哑的嗓音中,满是厌恶的情绪,也不知是对世人,还是对自己。
阿眠仍是不懂。
明明依着老松的修为,随便刮上两股邪风,跑了就是,为何非要留下来,跟着清心寺一起化为灰烬?
那一场火持续了很久,火光染红了半边天。
阿眠就此去了皇宫,待在御花园里混日子。
直到某一天夜里,她亲眼瞧见国君拉着一个美人的手说:“其实那些神啊佛啊,朕也烦的紧,这不是已经依着你的意思,将他们处理干净了?美人何故还不开心?”
便是从那一刻起,凡人在阿眠眼中,成为了罪孽的代名词。
她不想当神仙。
她无法想象,仙人们尽心庇护的信徒,是如此肮脏丑恶之辈。
可惜后来发生了太多事,她早已身不由己。
在初开灵识,对六界认知尚在空白之时,便瞧见了人间的恶,对着凡人存了偏见。
如此,她又怎会信什么公道?
…
容卿许久不听阿眠回答,疑惑地低头去看。
阿眠偏了偏头,缓缓勾起嘴角,尽量让自己显得乖巧:“嗯,我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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