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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上元节

忆之与宛娘同乘,富良弼与韩玉祁同乘,石杰与欧阳绪同乘,一行人坐着马车,摇摇晃晃来到了宣德门外的樊楼街。

忆之掀开了帘子,只觉得眼前一亮,满街的灯烛荧煌,无比精彩。街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行人手里皆持着各色精巧的花灯,也有富贵人家的太太,簪着用珍珠或翡翠做装饰,枣子大小的灯笼簪子,明晃晃的,在头上闪耀。

众人在小巷里下了车,往巷子外走去。刚出巷子口,忆之正极有兴致地东看看西看看,一位富豪大贾打扮的中年男人,甩着大袖迎面走了过来,险些与她撞上,幸好杏儿眼疾手快,拉了一把,二人从旁避了避,只见富豪大贾带头走着,身后是几对女眷,有老有少,皆是精心的打扮。女眷身后是丫鬟奶妈子,再往后是两列青衣男仆,头顶皆戴着莲花状的燈碗,他们一面要注意着列队的整齐,一面还要注意着头上的燈碗,省的不小心翻了过去,着了眉毛和头发。

忆之与宛娘见商贾这样浮夸的做派,悄悄打趣了一番,又用帕子掩了嘴笑。

宛娘瞧见前方有艺人表演,招呼众人一起去看,还未走近,丑旦打扮的艺人一面走着高跷,一面做着古怪的表情,惹了行人发笑。前方还有口吐火焰的艺人,又惹了行人一阵惊呼,环境里,锣鼓唢呐齐响,人声鼎沸,无比喧嚣。

再往前行几步,便看见了用带刺的树枝编成的防护栏,防护栏里竖起两根几十丈高的巨竿,用彩色丝绸捆扎装饰,竿上悬挂着纸糊的神仙、佛像、戏曲人物。巨竿中央是戏台,台上的人物,大多都是瓦舍勾栏里极有名气角儿,也唯有官府才能一气儿全聘来。

众人瞧了一会热闹,又往御街走去,御街道衢两侧也是一望无际的隔离,隔离后架设着灯山,高七丈,陈列着走马灯、皮影灯、神仙灯、龙凤灯。灯山两旁又各有一尊菩萨灯,即文殊菩萨与普贤菩萨的塑像,文殊菩萨骑着狮子,普贤菩萨骑着白象,两位菩萨皆是身高数丈,烛光从眼孔里射出来。两位菩萨又都竖着一只手掌,从手指的指尖各喷射出一股清水,好像五股瀑布倾斜而下,极是精彩。

行人见了菩萨,皆是虔诚作揖,唯有忆之歪着头向后去看,她瞧见菩萨灯的身后隐秘地架着竹管,竹管连向后面的一口水井,井口架着轱辘,有两名铺兵在那铆着劲儿搅动轱辘,将水往菩萨灯里送。

先时的两名铺兵力竭,便退到一边,后两名铺兵紧接了上来,如此循环,四人皆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晏忆之看到这番光景,不由心生敬佩,再去看栩栩如生的菩萨灯,与虔诚叩拜的众生,有些感慨。

她回头想与宛娘说话,她往左后方望去,眼见到的全是陌生的脸孔,便又往右侧去望,竟然也是如此。于是原地打转着去找,竟然一个也没找到。又踮起脚,将视线放远,在人群中寻觅了半晌,并没有收获。这下,心里略微有些慌张,便往外走了些。

此刻,天越来越黑,观赏花灯的人也越来越多,忆之艰难地在人群中穿行,一径寻找,终于在一处灯棚旁找到了熟悉的人。

那是殿前都指挥使刘屏将军的嫡长子开封府左军巡使刘宜荪,他比忆之要年长十岁,他的妹妹刘秀瑛与忆之同岁,关系十分亲厚,于是刘宜荪爱屋及乌,对忆之的态度也十分谦和。

这一会,他正在例行公事。花灯节热闹,安防便不容小觑,朝廷为了防火,每一处灯棚旁都设有安防处,配备云梯一架,巨桶一只,桶中储满了清水,还有铺兵若干,方便维持治安。

刘宜荪瞧见了忆之,对她招了招手。忆之回以笑容,便往他处行去,不等忆之走近,刘宜荪先从安防处简易的茶棚下迎出来作揖,忆之忙道了个万福。

因为人声嘈杂,刘宜荪提高了嗓子,说道:“忆之妹妹怎么一个人,是否与同伴走散了。”

忆之苦笑着,提高了嗓子道:“可不是吗,也就恍了恍神,便只剩我孤家寡人了。”

刘宜荪道:“你不如在这里等等,如果能重遇是最好的,若是不能,晚些时候我送你家去,你看如何。”

忆之正要回答,耳边冷不丁炸开一阵锣响,吓地她缩了缩脖子,她酝酿了须臾,又打算说话,那表演的艺人开始吆喝,众人听他说得好,纷纷鼓掌叫好。忆之又等了片刻,再要说,安防处旁防止稚童走失的小影戏棚子开场了……

刘宜荪见忆之数次想要说话,又被打断,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我看你这样娇滴滴的人儿是受不了这份吵闹的,不如这样,我方才与你表兄子美会过面,他与几位好友在前头樊楼订了阁子,一面赏灯,一面吃席,我将你送去他处如何?”

忆之心想苏子美的聚会,大约会有外男,又因为他科考过后没有同自己招呼过一声,心里微微不平,并不是十分想去。奈何耳边嘈杂此起彼伏,灯棚旁又是烟熏火燎的环境,再是不愿意总是提着嗓子说话,于是便点了点头,由刘宜荪引着,投奔苏子美去了。

二人走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樊楼,忆之抬眼去望,只见楼阁三层相高,五楼相向,各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每一瓦陇中皆置莲灯一盏,灯烛晃耀,很是气派。门口的小子们正迎来送往,忙的脚不沾地,其中有一个眉眼显得特别机灵,见了刘宜荪,哎哟一声就蹿了过来,说道:“刘大官人不是有公务在身,这会怎么得了空?”

刘宜荪与他说了一阵话,又对忆之道:“忆之妹妹,这个小子叫安来,做事极靠谱,你跟了他去,便能找到你苏大哥儿。”

忆之觉得麻烦了刘宜荪,心里报了二十分的歉意,说道:“大哥哥公务繁忙,忆之不能解忧还要叨扰,实在是过意不去,不妨进去让我表哥做主,吃你杯酒,也能叫我安心些。”

刘宜荪连忙摆手,说道:“忆之妹妹,说这些客套话做什么,本来确实要上去会一面的,只是那边离不得人,我急赶了就得回。你若非要谢,帮我一起把秀瑛看住些,便是天大的好处了。”

二人同时想起了泼辣的刘秀瑛,一起笑了起来,忆之便道:“既然如此可不能再耽误大哥哥,大哥哥快去吧。”

刘宜荪作揖,忆之对着道了万福,二人便各自去了。

忆之随着那叫安来的小子往楼里走,樊楼本就热闹,再加上今日上元节,便更添了几分火热,一楼的散桌,人们吃吃喝喝,面色都十分红润,迎面走来的人皆裹着酒饭的气息。

上至二楼,安来请忆之在廊上略站,自己先敲了槅门进去通报,不一会,苏子美从厢房里跨步走出,他一见,果然是忆之,又上前了几步,一只手虚扶在她手臂的位置,喜道:“你怎么也来了。”

忆之笑道:“外头人多,我与宛娘她们走散了,听了刘大哥哥的指点,投奔你来。”

苏子美有些不悦,说道:“你一人来的?”

忆之道:“刘大哥哥送我来的,他还要公务要忙,便紧赶着回去了。”

苏子美这才释怀,说道:“这还差不多,先不忙说,快,快进来。”说着,虚搂了她,往厢房里引。

安来见二人进来,连忙撩开珠帘,忆之想起,又要安来请帮闲往晏府跑一趟,送去自己的消息。嘱咐完,忆之往屋里瞧,只见屋内陈设精致,一张大圆桌围坐三人,一位是枢密副使杜行杜大官人家的大姑娘杜映秋,在她的右手边是一位没有见过的女子,那位女子的右手边则是三司使文跃文大官人家的二哥儿文延博,他们的身后各自立着自家的仆从。

晏忆之见状,微微一退,苏子美因为虚搂着她,手臂正横在她的背后,她这一退,便撞了上,疑惑道:“咦,怎么……”

晏忆之压低了声音,说道:“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苏子美用横在她背部的手臂轻轻推了推,也轻声说道:“什么是时候,不是时候,你只管大胆坐下就是。”

文延博瞧见了忆之,站起身作揖:“忆之妹妹。”

忆之对他道了个万福,娇声道:“这样巧,文二哥哥也在呢。”

杜映秋与她身旁的女子也站了起来,杜映秋甜甜地喊了一声忆之妹妹,为忆之引荐那位女子,却只说了名唤盛毓贞,再没旁的。忆之怀着疑惑,几位女子互相道了万福,杜映秋便携着忆之的手将她牵引到自己的身边,她身旁的女子微微避开,便各自坐下了。

苏子美的身旁是杜映秋,杜映秋的身旁是晏忆之,晏忆之的身旁是盛毓贞,盛毓贞身旁是文延博,文延博的身旁是苏子美,这样围坐了一圈。

忆之瞧着这座位安排,心里掂量道,苏子美与杜映秋早已插簪定亲,今日的聚会大约是做了让文延博与盛毓贞相看的安排。这样一想通,心里不免有些气。

杜映秋并不知道忆之的心态,先说道:“忆之,近来好不好。”

忆之淡淡道:“还不错。”

苏子美道:“方才点菜,点了一道洗手蟹,想起你来,正说着你最贪爱洗手蟹,姨母不管着,你就顿顿都要,姨母怕你吃坏了身子,拘束了厨房,你便偷偷溜出去吃。偏你正好就来了。”

忆之不爱藏心思,便道:“难为你还能想起我呢。”

苏子美纳闷了,说道:“这是什么话,说清楚些。”

忆之一面忍着笑意,摆着严肃的脸谱,说道:“趁着今个热闹,我当然得说清楚,要你们知道知道我的委屈。”她见众人的目光都摄在自己的身上,严肃的脸谱再摆不下去了,将要笑却又忍着笑,拉了杜映秋的手,说道:“你是我的闺中密友。”又对苏子美道:“你是我的表哥,你二人,因我结识的,这一点,承认不承认。”被点着名的两位对望了一眼,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什么药丸,将就着点了点头。

文延博道:“我模糊记得,那一天是晒书日,大家都聚在晏夫子的睢阳书院里。”

忆之恳切地点了点头,说道:“文二哥哥好记性,说来我们也是那天结识的呢。”忆之本要继续说下去,却听文延博道:“不,你我还要再往前。”

忆之不由分了分神,因觉得是题外话,便没去多追究,继续说道:“映秋姐姐带了旧书,借睢阳书院的中庭晒书。原本,子美哥哥也是懒得来,这才在我催促再四后,不情不愿地将文二哥哥也拖了来……换句话说,如果不是我锲而不舍,你二人根本不会相遇。”

苏子美不解了,问道:“你说这些做什么?”

忆之斜睐了苏子美一眼,故意不理,对文延博与盛毓贞说道:“那日过后,这两人心里就都存下了心思,只是面上不露,男的女的,总拖着我办聚会,借口邀对方,一来二去终于说上话,慢慢就把我撇下了。偏我迟钝,直到两家换过定帖,映秋姐姐红着脸来请我做女傧,我这才知道呢。”

众人神色不一,都笑了起来。

杜映秋臊地耳根子通红,上齿贝紧紧咬着下嘴唇皮儿,兀自垂着头,两只手去绞帕子。

苏子美见杜映秋羞地抬不起头,连忙向文延博递了个眼神过去,文延博会意,笑着说道:“莫说你,我也被利用过几回,不过成人之美,只要他二人好,又有什么的。”

忆之没好气着说道:“文二哥哥将来是要做大官人的,我这样的人,可没有你的心胸。他二人撇了我,自己花前月下,再有席面也不请我吃了,我心里是二十分的失落,这份气是不能顺的。”

苏子美忙道:“你这馋猫,说来说去,总离不开吃,来来来,今日你尽管敞开了吃可好?”

忆之摆着脸谱,说道:“今日吃是要吃的,不过,论说顺畅这口气,还不能够。”

苏子美无奈地笑着,对文延博道:“你瞧瞧,这样胡搅蛮缠难对付,也不知来日要娶她的那一位有没有能耐整治。”说着又对忆之道:“那你要如何,我是无所谓的,可映秋薄脸皮,你羞惨了她,又有什么好。”

杜映秋仿佛下了好大的决心,抬了头,娇怯怯说道:“谁说我羞,你我光明正大地交朋友,后来的事,也都是家里主张操办的,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值得被谁要挟呢。”说了话,看也不看忆之。

众人见她这话说得僵硬,并不好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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