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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卷残云天【1】

“难说。”

九申默声,随即点点头:“这倒是实话。”

两人心照不宣,往火堆旁两人那边瞥几眼,又默默走到石壁前坐下,然后闭目养息。

两人这些天奔波劳累,一会儿就睡着了,直到听到了马车声才醒。

潘石从马车上拿了一个包袱递给九申:“收收性子,老老实实待在陆府,别胡闹。”

“没问题。”九申接过包袱,隔着布捏了捏里面的东西,心思就都在捏到的木盒子里到底是什么上了。

夙梵和九申向沈闲和潘石拜别。

“两位慢走。”沈闲道。

“不送。”潘石道。

从帕尔山南面往东南方大路行进,直走八公里左右后便会见到一尊一丈高的鹿的石像。

距此地再往东面走两、三公里便可到鹿崖镇,陆府便在鹿崖镇。

鹿崖镇位于一座山山脚,因数百年前,此山多有鹿群出没,故命名为鹿崖山,不过如今鹿群已经少见了。

夜色黑沉,繁星如灯。

夙梵和九申一路悠悠晃晃,等路程过了一半后才加紧赶路,在日出时分摸到了陆府。

陆府中,裴顾新正在吃早餐,陆山影坐在他旁边。

一阵浮夸虚假的关怀后,陆山影总算进入了正题。

“如果裴先生有空,顺便教下犬子,包吃包住,怎么样?”

裴顾新本在吃包子,听到后半段话时顿住了,顿了顿后没细嚼就把包子咽了。

“我在你这儿吃住还要花钱?”

“当然了,我这是私藏,不,包庇……”

陆山影努力想了想词,还是没想出来完全贴切的。

“反正就是这意思,身家性命都压这里了,收点钱怎么了?”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

“我没钱。”

裴顾新说话时语调总有着独特的平淡,不紧不慢,不温不火,听起来好像所有事都无关紧要。

陆山影拿不准裴顾新心思。

“所以打工抵债啊。”他劝道,“好吃好住,就帮我教几天我儿子,他已经气走了十几个先生了,我这不是找不到了人了吗?”

“气走了?”

“净说些歪理儿,就把先生气走了。”

“请的先生说不赢令郎?”

“就是这理儿。”陆山影颇是无奈,勾着头小声道,“我这小时候没读过书,现在补着,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不能让我儿子赴我后尘,你说对不对?”

裴顾新点头,但仍是没同意:“话虽如此,但我实在不信你能亏待我。”

陆山影想了想,觉得裴顾新说得挺对的,其实他就是耍个无赖而已,还真不能亏待裴顾新,怎么说也是认识多少年的了。

“是不能。”陆山影站起身,两手叉腰“唉”了一声,又道,“但我能每天安排个小厮或者丫鬟的过来弹琴。”

裴顾新沉默了会儿,妥协道:“一天最多半个时辰。”

“多谢裴先生!”

夙梵和九申此时已经潜进了裴顾新住的屋子里,正好听到了后面几句对话。

接着,九申就将潘石的叮嘱抛到了九霄云外。

“一起吗?”九申在陆山影兴冲冲跑出去找他儿子后问夙梵。

夙梵想了想,也是觉得闲来无事:“一起。”

夙梵和九申拉开屋门,走到院子中,坐在了裴顾新两旁。

“两位准备一起做什么?”裴顾新道。

夙梵和九申心生猜疑。

两人了解过裴顾新的一些事,再加上昨天到现在的接触,对裴顾新也算心中有底。

按他们刚才的说话声和与裴顾新的相隔距离,裴顾新这种情况,应该是不会听见两人的声音。

但裴顾新貌似是听得很清楚。

虽然有如此猜测,但夙梵还是问道:“裴老为什么这么问?”

裴顾新道:“两位在屋子里说的话我可听得一清二楚。”

九申打量着裴顾新:“我还真没看出来……”他斟酌着用词,“您会武。”

“我是读书人,不喜学武,也从没学过武,两位不必试探我。”裴顾新的话解开了两人的疑惑,“我只是在翰洲书院那会儿曾跟着一个师弟练过些耳力。”

他说着脸上忽然浮出些笑意:“防着先生。”

“怪不得。”九申对此颇具同感。

“说说吧。”裴顾新双手慢慢塞进袖子中,皱眉看着袖口,问道,“到底什么事?”

九申道:“先问个事?”

“问吧。”

“您具体是哪边的?”

“换一个问题。”

“?”九申无语,刚不是聊得挺和洽的吗?

夙梵决定开门见山:“相等交换,互惠互利,如何?”

裴顾新在听到两人说“一起”时就知道夙梵和九申准备做的事和陆山影的儿子有关,夙梵如今直接说了,他也不需要遮遮掩掩。

“你们了解那个孩子?”裴顾新问。

“陆前辈之子陆曦,自幼聪颖好学,乖巧守礼。”夙梵道,“去年十一月份,陆曦从高处掉了下来,虽然性命无忧,但从那以后他的右臂便使不出什么力气。

“鹿崖镇居住的大半人都是白鹿崖的亲戚家人,这些人家的孩子多多少少都学过些拳脚功夫,而陆曦本来就与这些孩子合不来,又因为摔伤右臂这件事,更是受了不少嘲笑和欺负。

“再后来,本就不擅交际的陆曦更不爱说话,整日窝在屋子里看书。

“陆前辈为了让陆曦放开心怀,想来想去,最后送了三本书给他。

“这三本书写的是永晋成帝时期的讼师倪旻的一生,而正是这三本书,让陆曦的性格发生了极大转变。”

裴顾新知道倪旻,甚至研究过倪旻的生平,对倪旻很是敬佩。

倪旻天生残疾,但等他稍大时家人才发现他有条腿使不上力,后家人多方求医,才渐渐能走路,不过两条腿长短明显,走路时难免一瘸一拐,受尽了嘲笑。

虽如此,但倪旻自小聪慧过人,机敏善言,而且为人谦和,恭敬孝顺。

倪旻的父亲是县衙的主簿,自小便教导倪旻要心怀天下,尽自己所能为天下百姓谋福,但因为永晋明文规定身有残疾者不可参加科举,所以倪旻选择了做讼师,希望竭已所能,平天下不平事。

倪旻一生,坎坷也有,平坦大道也走过,低谷里待过,高峰上俯视过……足够是轰轰烈烈,一段传奇。

“原来如此。”裴顾新大致清楚陆曦的心态了,“陆曦与倪旻小时候有些地方相似,正是因为这些相似经历,让陆曦在倪旻身上找到了新的希望。”

“陆曦确实因为倪旻找到了他的人生目标,可是陆曦明显不如倪旻。”

夙梵直接套用了沈闲的话:“倪旻心胸广阔,想的是天下百姓,陆曦心底卑微,想的是向别人证明自己。

“所以才出现了现在这种让陆前辈头疼的情况。”

“最后补充一点。”九申在夙梵说完后补充道,“陆曦已经十三岁了。”

裴顾新现在完全了解情况了。

依着他对陆山影的了解,陆山影并不是为了让他教陆曦,而是为了让他打击陆曦,想来个先破后立。也亏陆山影想得出来。

“你们打算做什么?”裴顾新问到。

夙梵道:“这里离白鹿崖很近,我们想去看看。”

裴顾新思索少顷,答应道:“好。”

双方达成协议后,夙梵和九申就进了屋子里。不久,陆山影就领着陆曦过来了。

“去拜见顾现先生。”

陆曦作揖施礼:“顾先生好。”

陆山影笑容有些假,他握住裴顾新的手,深切道:“顾先生,我儿就拜托你了!”

裴顾新抽回手:“我想明日带着陆曦外出。”

“外出?”陆山影问道,“去哪儿?”

“暂时保密。”他示意陆山影附耳过来,在陆山影矮下身子后在陆山影耳边道,“陆曦的事我已经清楚了,我有个法子可以一试。”

说完就往后退了半步。

陆山影没想到裴顾新已经知晓了他这边的情况,脸上的假笑更假了。

“好,我等会儿就托管家准备一下。”虽应着了,但陆山影仍然不死心问道,“那今天……”

“今天就到这儿吧。”

“行。”

陆山影觉得今天是真没办法让裴顾新“教”陆曦了,而且陆曦又在这里,说多了恐怕陆曦多想,就爽快应了,带着陆曦离开了。

不过中午时又专门让厨房准备了丰盛的饭菜,请裴顾新喝了酒,但是什么话都没套出来。

他晚上准备再去裴顾新那儿探探话,可是走到半路忽然想起来裴顾新住的院子里应该还有两个人,但是他给忘了!

陆山影想起这茬儿后立即转身回房,走了几步又走向厨房。

不久后,裴顾新就收到了丫鬟递来的包子和小菜。

裴顾新道了谢后拎着两食盒进了屋,然后将食盒递到了正在吃包子的夙梵和九申面前。

“估计陆山影是想起你们了。”

夙梵和九申也是相同的想法,不然,陆山影怎么会不趁机来找裴顾新,而且还让丫鬟送了两食盒的晚餐。

次日清晨。

夙梵三人吃完早餐,围坐于桌边喝茶等着时间时,裴顾新突然道:

“鹿崖山山势低缓,但山顶之上有一道断崖突起,断崖下便我们今日将去的白鹿崖所在地。

“白鹿崖成立距今已有一百四十二年,据说当年,第一任掌门荆别路过鹿崖山,在山顶时遇见了只白鹿,追上去时却不见白鹿身影。

“他当晚又梦见了一只白鹿踏在水面上向他走来,走近时倏忽消散,至此白鹿身影便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与人打听白鹿时说了自己的经历,那人大喜,说了鹿崖山鹿神的传说,并坚信定是鹿神希望他留下来……”

“然后他就留下来了?”九申打断了裴顾新讲故事,“这也太好骗了。”

“护法为什么这么说?”

“这鹿崖镇的事我可是知道的。”九申道,“鹿崖山曾属于北湖曾氏一族的管辖范围。曾氏一族世代经商,而当时曾氏族长曾有蔚正任啻合州商会会长。

“曾家派来鹿崖山的曾即礼暗中勾结夜行的卜世镜,将鹿崖山当作了他们的藏污纳垢之地。

“他利用曾家当时的身份地位,将卜世镜偷盗抢夺的珠宝首饰等值钱物品经过商会流通,转手成真金白银,最后五五分成。

“本来这事做得挺隐秘,曾即礼在鹿崖镇这边也是深得人心,可是曾即礼的儿子曾晋文却是十足纨绔子弟。

“他见此地山高皇帝远的,氏族规矩管不了他,本性就完全不掩饰了,欺男霸女,为祸乡里……当地人都恨透了他。

“但父子二人一个人前作恶,一个人后行凶,竟就这么蒙骗了鹿崖镇居民。

“不过也是天理昭昭,曾即礼的一切谋划都被他儿子给毁了。”九申掐指算了算时间,“只高兴了六十七天。”

他继续道:“曾即礼的事被途径此地的荆别识破,过程我就略过了,就说这结果。

“那个曾即礼最后跳崖了,就跳了白鹿崖,当场就死了。曾晋文……下场更悲惨。”

九申喝了口茶:“裴老,你难道不觉得鹿神啊什么的都是鹿崖镇的人编的吗?”

“护法只觉得是这里的人希望他留下来?”裴顾新笑笑,道,“或许我说的才是编出来的。”

九申当下头额头抵在桌子上,心中检讨了自己一番,决定以后还是不要和教中那些人处的好的人闲聊了。

本以为只是出发前聊聊天,怎么忽然问起来这种遥远的事了。那么当真干什么?他又不是去调查荆别的。

夙梵却是思考了起来。

荆别当时为了到鹿崖山来,和他的义父,也就是他师父荆既守闹翻了,荆既守还说了玄石山与白鹿崖誓不两立的气话。

不过再后来,荆别又上玄石山请罪,师徒两人不知谈了什么,荆既守原谅了荆别,次年,荆别还与荆既守的女儿荆铃儿完婚了。

虽然玄石山与白鹿崖相隔甚远,但时至今日一直是亲如一家。

白鹿崖前掌门厉丛望死于魔教之人的手中,此次空青派弟子被杀,空青派掌门邱澹一定会告知御行衙,与御行衙沟通后,按理他应该要亲自去万祈山讨说法的。

而这种事一定要多拉些人一起,才更有震慑力。

他和九申想去白鹿崖看看,并非手中握着某些与白鹿崖有关的线索,而是因为闲来无事,又知晓厉丛望死前送了封信给参宿,如今刚好有机会,便想着去白鹿崖探查一下,或许会有什么发现,他们也好有所打算。

万祈山是一定要去的,但他们总要心中有些数,也好……随机应变。

可是裴顾新为什么忽然提起了荆别,还说得这么隐晦,难道白鹿崖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如果裴顾新说的事不是鹿崖镇的人为了留下荆别编造的,那么剩下的可能中哪个才是最可信的?

夙梵试探道:“你的意思是说你刚才说的事情是鹿崖镇的人为了荆别编出来的?”

裴顾新道:“谁知道呢?我又没活在那个时候。”

“是啊是啊。”九申靠在椅子上打了个哈欠,随口道,“也许是荆别自己编出来的。”

夙梵没借着九申的话继续问裴顾新,他此时对这一系列对话已经有了一个猜测,只待到白鹿崖确认了。

裴顾新也没继续刚才的话题说什么,而是起身道:“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现在就出发。”

夙梵和九申不知裴顾新心中到底有什么打算,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机行事就好。

两人戴上腰间挂着的花脸面具,随着裴顾新一同去找陆山影,途中遇到了陆府管家。

管家也是知道陆山影的一些底细,见到带着花脸面具的夙梵和九申也没多言。

裴顾新托管家去找陆山影和一些面具后,就带着夙梵和九申往陆府正院方向走去。

陆山影带着陆曦匆匆跑到正院,到了马车旁才发现裴顾新身后还有两人,一看就知道是夙梵和九申。

他不免心中直打鼓,总觉得事情不对劲,可是又不想推辞。

裴顾新的名声可不是白来的。

“这么早就走?”

裴顾新道:“不早了。”

陆山影假假的微笑,心里犹豫。

正在他犹豫时,他的夫人许灵华看着戴着花脸面具的夙梵和九申,将陆曦往身后藏了藏,然后才问道:“敢问这两位是……?”

裴顾新道:“我的学生,今早刚到,我便让他们一起了。”

许灵华礼貌性打了招呼。

正在此时,王管家拿着四个面具跑了过来。

“只有这些了。”

“多谢王管家。”

“顾先生客气了。”

裴顾新接过面具,递了一个给陆山影:“戴上吧。”说着将手中的猴子面具戴了起来。

见这情况,许灵华更是肯定自己的猜测。

今日正月十五,鹿崖山有花灯游会,他们这是要带曦儿上鹿崖山。

这怎么行!

许灵华眉头微皱,看向陆山影。

陆山影也是刚知道,他自然明白许灵华的担忧,但他还是偏向于相信裴顾新。

他故作轻松,对许灵华道:“放心吧,没事的,我们就是出去一趟,散散心就回来了。”

许灵华看着高高兴兴选了花脸面具戴着的陆曦,想到这两个多月来陆曦的反常,终是咬咬牙点头同意。

“路上小心些。”

“我知道,娘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爹的。”

“你这孩子。”许灵华嗔怪完心中的担忧莫名消失了,“上马车吧。”

“娘再见。”

陆曦说完就跑上了马车,坐在了夙梵和九申对面。

“看来我们两人得坐一辆车了。”裴顾新说完就上了另一辆马车,陆山影也跟着上了马车。

路上的积雪已经被清理了,马车稳稳当当地向前行进。

马车里,陆曦盯着夙梵和九申,左望望,右看看,看了许久后,忽然问道:“你们会武功吗?我感觉你们不是读书人。”

九申看着陆曦,只见他全身上下标准的书生打扮,再加上身材瘦弱,即使带着面具也给人一个文弱书生的感觉。

反观他和夙梵,是不太像读书人。

“主要是衣服不一样。”九申道。

陆曦看了看自己,又道:“可是顾先生就有一股读书人的气质。”

九申道:“我们学问太过浅薄了,这气质还没沉淀出来,自然比不了先生。”

“是吗?”

“当然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虽然先生没有我们年轻,但是年纪就是时间给的一笔财富,这日积月累的气质,自然不能因为衣服就改了,就像你不能改变时间流逝,正所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九申一本正经开始聊起了人不能改变时间,陆曦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而且到后面九申越讲越快,陆曦已经听不清楚了,只觉得头昏。

这主要是因为九申用内力作弊了。

“你说对不对,陆师弟?”

“啊?”陆曦已经完全被搞昏了,只能点点头缓解了自己的尴尬处地。

九申也点头示意,然后端正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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