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三狗和龙大炮回到甘河子村小的时候夜色早已朦胧。先生宋清文并没有离去,一直候在院子中央的木旗杆旁。
呼啸而过的山风不时的掀起层层波浪,拍打得头顶上的国旗啪啪作响。宋清文接过娃儿手中的回信一时竟热泪盈眶了。面前肃立着的是多么质朴纯净的娃儿啊!他那混杂在夜风中的泪花儿就像那悄无声息的山泉一样夺眶而出。也暗自责怪自个儿晌午时分对娃儿的苛责严厉。
龙大炮连同那比他个头矮大半截子的成三狗回到村子里的时候,本就不宽敞的巷道里早已陷入一份祥和的安静之中。
谁家的鸡鸭大鹅许是没有吃饱的缘故,时不时的嘎嘎的啼叫两声。就这细小甚微的叫声竟也惊得听觉异常灵敏的几只土狗家犬悲愤的狂吠。牛在圈里低头食着夜草,羊一脸羡慕的簇拥在墙角咩咩的嚎叫。连后院那头呆傻蠢笨的草猪也耐不住寂寞,哼哧哼哧的在墙角的空地上狠狠的蹚出一个大窟窿再把整个身子隐没进去,时不时的调整着最舒服的姿势。
里屋浑黄的电灯泡散发着昏黄暗淡的光亮。父亲成老三正圪蹴在里屋门口的锤布石上一口一口的咂巴着烟卷,时不时的发出一连串难过的咳嗽声。大概是劣质的烟叶辣嗓子呛着了他吧!本想说话,半天竟缓不过气儿来。
许是出格的坏事儿做得多了,成老三总是用异样的目光紧盯着儿子成三狗。
成三狗当然也惧怕他,在深沉而又脸色极其幽暗难看的父亲面前他大气儿也不敢出一个。最疼他的人当属坐在里屋炕头上的老祖母了。
老祖母慈眉善目,头发花白。一身对襟的浅蓝色土布夹袄,紧靠在炕头靠南墙的小窗户下面。面前摊着一簇浸泡得白而透黄的麦秸秆,这是在忙活着传统的老手艺——编草鞭儿。
老祖母见那门外的成老三咳得半天缓不过气儿来,忍不住侧身冲着门外叫嚷责备几句:
“看把人难怅的!图个啥嘛!”这是在指责儿子成老三烟抽得多了,怕影响身体。
成老三哪有闲心搭理她,待那一股子难受劲儿一过,又是眉头紧蹙的咂巴两口,以此来宣泄母亲多管闲事的不断叫嚷。
成老三不发话,成三狗就呆立在门口滴水石的台阶下不敢进屋。成老三生气的是别家的娃儿一散学就知道回家,自家的这的倒像个野娃儿一样没个踪影。
一下午,别家的娃儿不是搭手下地干活,就是牵了耕牛背了竹篓奔忙在荒山野地里。这三狗却一脸狼狈的摸着黑黑灯瞎火的这才进了家门。他实在想不明白这娃儿为何就这般的不让人省心!若不是怕炕头上年迈的老母亲阻拦着,他真想提溜着衣领子给轰了出去!
现在,他刻意的隐忍着,其余的两个娃儿吱吱哇哇的在火炕上打闹着。就这三狗就像丧家之犬一样大汗淋漓的站在面前还气喘吁吁的。这才清明刚过,早晚的寒气还没完全褪去,狗日的真不知又野到了什么山沟野洼去了......
成老三故意不搭理他,心里却异常的不是滋味儿。
“滚!”
这一声辱骂就像丝毫没有迹象的火山突然间爆发了一样,惊得站在台阶下的成三狗浑身一颤差点儿跌倒下去。疲软的双腿早就酥酥麻麻的,这会儿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实在不明白父亲的意思是让他进屋还是滚出去。不能领会意思的成三狗再次耷拉下了惊恐万分的脑袋瓜子。
“狗子回来了?”
吼叫声再次惊动了屋内炕头上的老祖母。
“让娃回来吃饭嘛!你吼他做啥?”一听到老祖母这温暖的话语,成三狗忍不住挤出了眼泪。
成老三依旧不搭理他,三狗依旧肃立着,凉飕飕的夜风吹得他瑟瑟发抖。他的内心悸动着,但他不敢说话,哪怕是仅有的一两句解释,他深知,没有一点儿作用。不知,也可能就是从他被铡掉了两根手指那会儿开始,他就像作坊里面的残次品一样忍受着所有人的眉来眼去。
“残次品!”成三狗现在三年级了,先生宋清文在课堂上解释的已经够详细了。无论是人还是物,但凡沾上了残次品的骂名那是真真的遭人弹嫌和唾弃的。只是成三狗幼小的心灵里一直闹不明白一个残酷的事实。那就是:自个儿的手明明是做家务活母亲亲手给铡掉的,劳动是最光荣的,为何到头来自个儿要承受这莫大的屈辱冷眼与不解呢?旁的人不知道,难道父亲、母亲、这在他看来至亲至爱的亲人也不明白吗?
成三狗的想法是对的,谁又愿意将过多的精力花费在一个残次品身上呢?即便是亲生的儿子,儿子有三个,舍去一个还有俩,即便两个都有问题,精明的只要一个就够用......
果不其然,屋内锅灶间正忙活着刷锅洗碗的母亲李雪芬又开始唠叨了。含沙射影的说了些许有的没的不堪的牢骚话。
一盆原本即将熄灭的火焰瞬既被点燃了。
李雪芬和成老三吵嚷了起来,成老三嫌李雪芬多管闲事,李雪芬责怪成老三说话难听。借着教育娃娃的机会俩人是越吵越凶。成老三一生气一脚将面前的洗脚盆踹在院中央叮当作响,这还不解气,折回身将那锤布石上的饭碗啪的一声砸了个稀巴烂......骂骂咧咧的出了院门。
成三狗立在原地,李雪芬有气没处撒,提着个笤帚来来去去的恨不得把他的娃娃成三狗一扫把给挥舞了出去。
成三狗就是再这样的环境中忍受着,无尽的忍耐养成了他一副无所谓的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耐性。泪珠挂满黝黑而稚嫩的脸蛋,流落到嘴边,温热着咸咸的。
也就是自打家里这间磨坊开张没多久的日子,这种莫名其妙的战火硝烟就隔三差五的上演着。先是成老三给谁家的媳妇儿扛了粮食口袋了,再是俊俏脸蛋儿的又和老三打情骂俏了!愈演愈烈,成老三竟不敢和女性的主顾拉上几句家常,但凡被这李雪芬察觉丁点儿风吹草动,非甩着脸子闹个鸡犬不宁不可。
成老三累死累活的早就受够了这样的日子,倒不如出去串串门子躲个清闲。一个有猜忌,一个有愤恨。一来二去,俩人的感情自然也就淡漠了。夫妻俩人情感一淡漠夹在中间受气的倒成了几个娃儿还有一个年迈的老母亲。
老太太聪慧,不多说一句话。几个娃儿也不再嬉戏,悄然的嬉闹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李雪芬不厌其烦的嘟囔着,见没人搭理,这才一声不吭的回了前院的厦屋生闷气。老二成海涛路过的时候冲三狗做着鬼脸,老三见老二以及母亲李雪芬都回了前院,这才回过神来哇哇啦啦的大哭起来。
成三狗阴郁着脸进屋,只一伸胳膊就将那攀悬在炕沿上的老三成彦涛揽在了怀里。老三啼哭着,被送进了前院厦屋的土炕上。
三狗揭开锅盖,随便抓了几个馍馍就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还在炕头生闷气的老祖母一探身子,见三狗正蜷缩在锅灶间啃着硬馒头,忍不住下巴哆嗦着骂起了儿子儿媳来。颤颤巍巍起身在头顶的大木箱子里捣腾了半天才摸出一包吃食,正是前儿个老人大闺女来时孝敬的糕点。老人舍不得吃,只想着等一家人都到全了再分了下去,不想做爹娘的竟给娃儿一口饭都不吃!
成三狗早已习惯了老祖母这般的仁慈溺爱,只要能填饱肚子他不在乎冷热还是酸甜可口。
“可不敢再乱跑喽!你那土匪爹抓住你那是下死手,到时可咋办!”祖母苦口婆心的规劝着孙子三狗。满眼都是无尽的辛酸与疼爱。
当黎明的鸡鸣犬吠声在屋外回响起来的时候,东方十字山顶上那颗璀璨的启明星熠熠发光。启明星,它昭示着前进的方向。但躲在黑暗火炕上的成三狗却感觉一切都是那般的渺茫。
这一夜,三狗彻夜未眠。他不知道父亲是哪个时辰回屋的,但朦胧中他似乎瞅见一个男人的身影在他的头顶闪现。瞥过脑袋的时候,这人影儿正在翻动他那已经背了三年的碎布破书包。这个人他不是小偷,但他却怀疑自个儿的儿子是不是小偷。
三狗脸颊上几滴冰冷的泪珠子摇摇欲坠,他小心翼翼的用被角擦拭了。静静的聆听者哧啦哧啦的书本声。
是的,就在昨晚的吵闹声中他再次听到了父亲提到“丢钱”的事儿。也就是这句话惹恼了一向还算温顺的母亲。父亲或许真的丢钱了,可是,他怎么能将丢钱的事儿怀疑到自己身上呢?在这闭塞而又极其落后的小山村里,他要钱干什么?
成三狗含着眼泪在朦胧中进了梦乡。这一夜,他做了许许多多连他自己都记不大清楚的梦。直到第二日醒来,浑身都湿透了。像是为了躲避无尽的黑暗,他不断的冲啊跑啊,可是没人搭理他,他就一直跑啊叫啊,终于,有人一把拽住了即将被黑暗的魔鬼吞噬的他。一睁眼,正是满头白发,慈祥可爱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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