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献忠攥起拳头在八仙桌上猛一捶,从椅上跳起来,“好哇,这些话才是真真的大实话!!痛快啊!自成兄弟,你说得实诚,不弯弯绕,叫额老张听起来不能不佩服。”他向楼下大声叫:“快——拿酒来!”
李自成赶快阻止说:“不用拿酒,咱们还有正经话没谈完哩。”
“俗话说,喝酒见人心,一边喝一边谈,岂不更痛快?”
“老哥,你知道额平素不大吃酒,今晚已经吃得不少了。”
“好,那就算啦。自成,说实在的,这两年咱弟兄俩就是吃了内讧的亏!”
“老哥,你这一句话算说准了。过去都怪自成气量窄,脾气躁,所以弄得咱弟兄之间犯了生涩,给了官军可乘之机。三年来额吃了不少亏,遭了不少难,才知铧是铁打的,一个虼蚤顶不起卧单,所以冒着路途风险特来找你,要同你重新拧成一股绳儿对付官军。今晚你既然掏出真心话,以大局为重,不计前嫌,额这心就安了,额对你说句老实话,有朝一日打下了天下,只要你张敬轩对百姓行仁义,对老伙计大度优容,不要心存忌刻,诛戮功臣,额李自成愿意解甲归田,做一个尧舜之民,绝不会有非分之想。额还要劝捷轩(刘宗敏字)和补之(李过字)他们都拥戴你像拥戴额一样。你放心吧,老哥!”
张献忠拈着胡须、晃着脑袋,狡猾地勾起髭须下的唇角,“真的?”
“当然是真心话,额敢对天起誓。”
张献忠往椅上猛一靠,哈哈地大笑起来。
“笑啥?”李自成问,“你以为额说的不是真心话?”
“俺老张不是小孩子。枪刀林里混了十几年,刀把儿在手心里磨出了茧子,屁股蛋都磨破了几副马鞍子,在这样事情上还不清楚?你就是一口说出二十四朵莲花不少一个瓣,咱老张也不信!你如今打成光杆了,自然没有争江山的雄心;等到你羽毛丰满,还会想到拥戴俺老张么?哈哈哈哈……”
李自成望着张献忠,两人心照不宣的微笑对视,心道:“不管你多诡诈,只要你肯暂时同我合作,肯听我的话在谷城起义就成!”
等张献忠的笑声一住,李自成忽然脸色严肃,声调沉重道:“敬轩老哥!额虽知你一向直爽,可是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也真是出我意外!咱俩一起焚毁了凤阳皇陵,同当今皇上是不共戴天之仇。一旦满鞑子退出长城,朝廷能让你安生练兵么?你如今虎落平阳困在这谷城,上受朝廷疑忌,下受地方官绅讹诈,处境实在不好。另外,众家起义兄弟,但凡有点骨气的,谁不说你不该投降?不管你真降假降,别人可捣着指头骂你!这样下去,别说朝廷这一头你抓不住,连兄弟也会失尽!”
“额知道,这一年竟是耗子钻进风箱里,两头受气。”
“可是,你竟然还想着咱弟兄俩日后争江山的事,这不奇怪么?假若有人再挑拨离间,敬轩,额劝你砍了他的脑袋!”
张献忠的脸红了,嘻嘻哈哈道:“自成,你莫疑心。不关别人的事,是俺老张跟你说着玩儿呢。”
“近来额常常想着我们这些人为什么逼得造反,越想越不能半途而废。小时候替人家放过羊,挨过鞭子;二十几时因欠债坐过几个月的牢。因为额坐牢,父母又气又愁,不久都下世啦。就拿你说吧,常听说你小时候同张老伯赶着毛驴儿进川做小生意,你现在还常骂‘龟儿子’,便是那时在四川学的,说习惯了。有天,你们把毛驴儿拴在一家绅粮大户门外,粮绅出来看见地上有驴屎蛋儿,硬逼着老伯捧起来吃下肚去。老伯跪下去磕头求情,情愿把地上扫干净。可那恶霸绅粮不答应,硬逼老伯吃下去了几个驴屎蛋儿……老伯因此得了病,从四川回来不久就死了。敬轩,你说咱们起义,不光是为救民水火,就说咱们的私仇……”
张献忠不等李自成的话说完,双目圆睁,眼珠通红,用拳头在柱子猛地一捶,大声怒吼:“额曰他伯马勒戈壁、曰他八辈儿老祖宗!老子日后得了地,到了四川,非把那里的绅粮大户统统杀光不可!”
得计的李自成又突然问:“……那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在谷城起事?”
张献忠正要答话,马元利突然上楼来,笑着说:“真是他娘蠓虫飞过都有影,这世间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李自成机警地问:“老弟,甚事?”
马元利说:“你路过石花街的时候有人认出你来,已经报给襄阳兵备道张大经了。你看,多快!”
“他妈的,真快!”张献忠骂了一句,看着李自成说,“可是,张大经的耳报神虽然很灵,咱的耳报神也不弱。他周围的动静不管多严密,咱这马上就知道。”
“老哥,还是您智计百出!”
“球个智计,还不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马元利对张献忠说:“大帅,咱们得小心点。明天一早,张大经就会把这个消息禀报林铭球。”
“林铭球他个龟儿子,说不定明天见面就要额献出人来哩。”他调皮地对李自成憨笑着挤眼睛,“自成,你看你给额惹出多大的麻烦。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嗨——这好办。你明天把额献给林铭球,岂不是既省去麻烦,又可以请功么?”
“那呀,那样一搞,俺老张在朋友们面前以后就只能头朝下走路了。”张献忠转向马元利,把右手一挥,“明天在城里多派巡查,倘有人散布谣言,说闯王潜来谷城,都给额薅起来,轻则打他个皮开肉绽,重则叫他吃饭家伙搬家。至于林铭球和张大经那这两个杂种,咱老子自有法子应付过去。”
马元利走后,李自成有点不放心,向张献忠问道:“万一他们找你的麻烦,你怎么应付他们?”
张献忠笑道:“你不用担心,老弟。俺老张玩这班官僚还不容易?到时候额自有办法,保你安安稳稳的,没人能动。哎,谈咱们的正事吧。”
“好,还谈回那件事吧。你说,你我应该何时动手?”
“嗯——你说,额该啥时候动手好呢?”
“额看么,你最好是明年(1639年)收了麦子就动手。”
“额也是这么打算,到那时,粮草就不发愁啦。”
“到时候额在商洛山羽毛也长满啦,决不使你孤军作战!”
“这里是四月半间开始割麦,咱们就在端阳节过后一两天内同时动手吧。”
“敬轩,此事非同小可。咱兄弟两今夜一言为定,你可不能中途变卦啊!”
“自成,谁要是中途变卦,你看,”张献忠跳到柱子旁边,拔出墙壁上挂着的宝刀,喀一声砍进柱子,大声说,“就同这根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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