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侯光这会儿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自己这一趟走得真的是大马猴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早知道让儿子过来了。不过事已至此也没理可讲,厚着脸皮继续说吧。只是瞧这林家家主的态度,怕是这一趟的使命有些悬了。不过,总得尽人事才能听天命不是?
说起来,这奚家先祖倒也了不起。当然了,不然不可能在这天水国成为仅存的一支墨门嫡系,而且还混得不错。什么算不错?在这个儒门学问遍天下的世界里,整个墨门中人连名字都要取两个,以免被仇墨之大儒觉察到蛛丝马迹,一不小心就是被人顺藤摸瓜被人暗中斩草除根的下场。在仇墨的那一系大儒的心里,儒门代表的是皇权王族、士大夫阶层的利益,而墨门代表的是那群连饭都吃不饱的贫下中农、连礼节都记不全的小手工业者的利益。所以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学术流派的竞争,而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两个阶层的尖锐对抗!
说到这里,不得不先说说儒门。
儒门治国的目标,是为了让普天之下的普通民众在高阶层、高才能的人的带领下,务农桑、学礼仪、知尊卑、识大体,安安心心地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可以了。如此便可以上下一心天地同德,百官礼乐兴盛,万民丰衣足食。能够做到这些,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而且,儒门所讲究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群天天为吃什么发愁的哪里玩得转?大多数的普通人,能够走到第三个阶段就已经显得出类拔萃了,能指望着他们治国、平天下?闹呢!
在儒门的算盘上,如果士大夫阶层里十人能出一个贤才,下层的贩夫走卒一类可能一千个里边能出一个,还不堪大用;而那些围着两间房子、几亩田地成年打转的人,十万里边能出一个就已经是给足了面子了。就这样的比例来说,傻子都知道该站在哪个阶层的统一战线上。
而在儒门的心里,你墨门若是安心地拿着斧头、锤子、凿子、锯子安心地待在木匠铺里边敲敲打打,多为君王改进一下礼乐之器、出行之具;再不济,发扬你们奇葩的思维帮着下边的百姓修补、改造一下农具、纺具之类的,也就罢了,哪个朝代还没有个工部来容纳你们?可若是偏要打着“为天下立大义、为万民谋福祉”的旗号,去讲学、去辩论、去影响底层数量庞大普通小民,还要选择他们觉得贤明的君王?这是要动摇国家的统治,动摇皇权的掌控力!这让皇权的捍卫者,所有儒门上下大小官员怎么可能容忍?若有发现,必除之而后快!
这是几乎所有儒门大德的共同想法。
当然了,虽然是同样的除之而后快,也有轻重之分:有人选择打压一番流放他处,有人选择圈养起来满足自我需求,当然也有人是真的斩草除根。
所以在墨门祖师消失后的几百年里,原本数量庞大的墨门弟子无声无息的消失不见,犹如雪花落入水中,虽然也能发出振聋发聩的声音,却不被这个世界里的人类听到。
……
至于奚侯光这一系,从族谱的有效记载来看,还是在一百多年前一位老祖奚彰鼐别出心裁地确定了家族发展方向,彻底隐藏起了墨门特征,然后穷毕生精力研究出了最佳的制墨之法,所制成之墨质硬体轻、芳香耐用而色泽黑亮,自然是上上佳品,供不应求。后来的成墨刻字“奚鼐”卖出了二十倍于普通墨块的价格,成为世族豪门的心爱之物。然后又选取了几个天资颇佳的穷苦人家的小孩一直资助到他们长大成才,以此享誉一时,名利双收。
只是后逢乱世,奚鼐墨流通不多。但每一块出来都能卖出高价。手艺完整地传承到儿子贤超手里,得到了发扬光大,即便在乱世之中也打出了奚墨的名号。只是乱世之中无力自保,只在暗中留下一明一暗两只墨门传承,暂时放弃了“止战天下”的使命,携家族去往吴越之地,于乱世之中求得安宁。在如今的京北大府安顿下来之后,继续制墨的家族传承,并以此技谋生。
奚贤超之子奚功廷自幼受到家族熏陶颇显才能,长大以后更是惊才绝艳。他在奚家老祖的基础上又改进了制墨之法,让奚家可以批量地生产出这种高品质的墨,并以特制模板于墨上留字“功廷”,在当时还算平静的京城引发了一场争抢之潮。此墨被当时的掌权者收到后,把玩起来丰肌腻理,光泽如漆,用起来十分满意,加上喜欢与宫廷谐音的“功廷”二字,心头大悦的当朝天子,直接为其赐姓为李,并封之为墨务官,羡煞旁人。从此专门为皇室制造宝墨,并引得远近大小权贵世家争相求取。
由此“功廷墨”名声大噪,开创出了制墨的一大流派,至今依然专供皇家,难以流传市井。
李家既然以佳墨立足,自然越发壮大。只是家族里除了只有家主才知道的一句“奉易县奚家为祖地,须岁岁供养”之外,如今再找不到跟奚家、跟墨门的任何联系。而且供养给奚家的银钱,从表面上看也只是用来收购奚家的特制砚台而已。
而祖地原址上留下来的两支墨门子弟,其实也就是两户人家,有一户没有经受得住岁月的冲刷,在李家还没有成名前便已经消失,只剩下奚侯光这一脉流传。而这一脉的的奚家后人有了李家从早年就开始的暗中支持,也早已成为了一户隐形的豪门。如今的奚家,以大批量制造油烟墨和墨奚砚为营生,自然也是大户人家,已经成为当地一哥隐形的豪门。不过家业虽大,却依然不敢铺张浪费,默守着墨门的规矩,只是不再去主动地宣扬主张,徒惹祸患。
不过,他们并不是一味地隐藏自己积蓄力量,只是把做事的手法变得更曲折了一些,做成了不少事情。
最牛的一件,是上一代家主奚功望的父亲奚贤云完成的。他在手里资金充足、又结识了不少显贵之后,成功地做成了一件整个墨门子弟过去几百年里想都不敢想的事儿:把墨字钉到儒门的堪舆图里。那位老爷子花钱把祖地所在的小山头和附近的一哥采石场买下并改名为“墨山”、“砚池”,并以“方便做生意”为名义请人在州府的舆图上为之更名。而最了不起的是,在他的带领下墨门躲过了好几批不明人士的明查暗探,成功地消除了儒门巡查者的怀疑,一度成为墨门小巨子的不二人选,让远在火域的当代小巨子都送来密信道贺。
只是后来,都再也联系不上了。
而眼前的奚家家主,便是天水墨门的掌门人,虽然门下一共只有三个人——一个儿子奚将晓,和奚将晓的儿子奚长明。也许奚家主母能算半个,但家族里的其他人都被瞒得严严实实的,可谓是将保密做到了极致。而对外的印象,自然是专门为文人雅士服务的手工作坊,与人为善,乡里风评极佳。
……
说到这里,奚侯光已经把自己家族的几乎所有秘密都透露给了面前这个之前根本不认识的年轻人,当然,除了目前奚家之外还有一支血脉的绝对机密。那一支只有只有家主才知道家族一些秘密,避免墨门在这一片土地上彻底绝迹。而奚家也在后山某处留下一份加过密的墨门传承,每当那一支换家主的时候,这边便会偷偷派人过去沟通新的解密方法。所以这份传承如果被其他人发现的话,也不过是一堆不知所谓的书籍。当然,留在外边的墨门机关之术也不是那么好发现和破解的,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传承。
不过对于此时的林德箭来说,不啻于听了一场天书,偏偏还很真实的感觉。但是老头儿一个人嘟嘟嘟地讲了这么多,还是没说到重点儿啊:“那你来找我,到底想干什么?请我入你们墨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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