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侧虽然裂开两个巨大的破洞,却依然行驶安稳,路上时间本就不长,辛评只是安排了一些干粮,这一地凌乱倒也无妨。场面虽乱,但也无人受伤。
“大师!”
辛评、辛毗急忙扶起郑玄和赵岐,这两位都是当世儒学的泰山北斗,若是在这船上出些分毫差错,辛家从此必从儒学大家除名。
“无妨、无妨。”赵岐身体硬朗,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木屑尘土,找了块干净地方坐下,笑道:“这陆家的小子功夫倒是不错,不错。”示意辛评兄弟俩不要惊慌,转脸看着默然无语的郑玄,赵岐脸上的笑容渐渐散了,淡淡道:“康成,你当知道,这是谁派来杀你的。”
郑玄微微摇头,长叹出一口气,低声道:“大师知道是谁,何必再问?”
身边卢植眉头一蹙,心知不好,问道:“张角?”
郑玄苦笑:“当世敢如此明目张胆的,也只有张角了。”
“张角杀你?他当真是疯了!”卢植眉现怒色,全无一身狼狈之象。
王允一脸惊讶:“张角?太平道的大贤良师?”
“你还真当他是大贤良师?”卢植冷笑:“这个乱臣贼子,误入歧途,有什么他不敢的事情?”
“他真要谋反?”周异脸色一寒,“子干兄,朝廷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卢植摇头道:“这个时候若是还能指望朝廷,张角的太平道又怎么会兴旺到这等程度?”
赵岐眉头大皱,冲卢植道:“子干,你是朝廷官员,怎么能说这种话?也不怕人抓了你的把柄。”
“身正之人,何惧魍魉。”卢植神情决绝,一脸傲然,“康成和张角是多年知交,张角连他都能刺杀,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事情么?”
“你这性子,和我那妻舅当真是不同。康成,你说呢?”赵岐并不回答,转头看着郑玄,只见后者眉间凝重,低头沉默,便问道:”你和张角关系密切,他是道学大家,你是经学泰斗,你们本当是不世出的绝代人物,为何落得这个地步,你可明白?”
郑玄长叹一声,垂首道:“大师当知,道不同不可为谋。”
“好一个‘道不同不可为谋’。”赵岐闭目捋髯,不再说话。
气氛一时凝重,周异、王允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答。正踌躇间,却见一道蓝色身影从破碎的船窗外一跃而入,稳稳地落在地上。
正是去而复返的陆允陆。
“大师。”
陆允微微欠身,冲赵岐行礼,道:“刺客入水,踪迹全无。”
“颍川、汝南是张角起家之地,他自然是经营有道,怎么可能全无接应。”赵岐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道:“且先坐吧。”
陆允微微点头,挥掌带出一阵劲气,将地面的碎屑尽数吹到边上,安然入座。
“文武双全,后生可畏。”赵岐笑道,“依老夫看,倒有几分像那位新任魏郡太守孙原府君。”
陆允眉尖一挑,似是听出赵岐对这位孙原府君颇为赞赏。
“孙原?”卢植对那位无意中名动太学的年轻公子倒是印象深刻,嘴角泛起一丝笑意:“眼光倒是独到,可惜不懂内敛,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少年得志未必是好事。”
“这么觉得,陛下也这么觉得。”赵岐笑了笑,看着卢植,目光里多了几分意犹未尽的意思。
“可是陛下还是让他从帝都带走了数位掾属,这般待遇自是开国至今可谓是独一份的。”卢植道:“大师在颍川见过他,应当晓得他下属的都是些什么人。”
赵岐点头道:“骢马御史桓公雅(典)的儿子桓范、汝南太守赵仲经(典)的儿子赵俭、护羌中郎将臧旻的独子臧洪、北地诸谢中射家的射坚、射援兄弟,还有名动帝都的张范张公仪。”
“还有执金吾袁滂府君的长子袁涣袁曜卿和侄儿袁徽袁仁卿,这还是陛下在大殿上亲口说的。”周异在旁补充道,那日他在大殿上清清楚楚地听天子支持袁滂,足可见对孙原的重视。
“还有玄和子干的同门,华歆华子鱼。”郑玄也跟着道,“这份待遇,可谓是天下无双了。”
“这般待遇,怕是能和诸卿府媲美了。”卢植道,“想不到陛下竟然如此钟爱孙原,多半是想让他在魏郡做出些业绩来了。”
郑玄点点头,却道:“不过,这般行事多半会惹人瞩目,孙原此去魏郡必不安平。”
“看来你们是未察觉到陛下的策略。”赵岐哈哈一笑,仍是一副手捋长髯的自在模样,让身边几人颇为不解。
许久不曾说话的赵戬突然道:“陛下的策略莫非是让孙原在魏郡打开局面,随后另派人接手大局?”
郑玄几人都是一愣,随即心中各自了然:孙原毕竟年轻,天子派自己人主掌魏郡,必是冲着功勋去的,若是让一年轻太守获得了这般功勋,一是难以服众,二是易成为众矢之的,绝非一步好棋。若是以孙原做一面挡箭牌,另择人替补,才算得上一妙着。
“非也。”赵岐摇头,笑而不语。
郑玄、卢植互视一眼,不解其意。
赵岐目光一转,看着小娃娃周瑜道:“小娃娃,你说说看?”
小周瑜正襟端坐,道:“弈棋者,当以保子为先,除非求胜决不轻易弃子。费尽心机布局而弃之,非智者所为,更非上位者当为。”
赵岐点点头:“不错,看得透彻。”
卢植却是哑然,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在朝中多年,见识竟然不及一孺子,可谓失算。周瑜话语已是轻松,“费尽心机布局而弃之”,只有两种人会做这般事,一是大智者,弃之必有后手;一是大愚者,自掘坟墓。观当今天子过往行事的风格,非大智者也非大愚者,如此冒险地提拔孙原且造其声势,绝非为了弃子。赵戬如此看法,便是周瑜口中的“愚者”了。
赵岐又看向沉默不语的陆允,笑道:“陆公子,说说看?”
陆允沉默寡言,自回来之后便不参与交谈,卢植等人本是想知道这位连赵岐都颇为上眼的青年俊杰有何看法,却不好询问,如今正好赵岐出口了,便都想看看这位陆大公子有和高见。
陆允确实颇有不同,一人独自盘坐于地,横剑担膝。本是一个字都不愿多说的人,此刻赵岐问询,便听见他冷漠的声音:“兵法有道,善兵者当奇正相辅,正为声势,奇为暗着。”
“陆公子的意思是——”卢植皱眉,“孙原如此造势,不过是天子的明手,还有一着暗手?”
“你若是天子,会轻易舍弃掉花这般大功夫布下的子么?”赵岐摇头道:“陛下的暗棋,才真真是可怕。”
“只不过,老夫还猜不到,陛下的这步暗棋……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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颍山。
许靖孤身一人站在山门之前,山风徐来,衣袂翻飞。
“草民许靖,拜见府君。”
玄衣如夜,明眸如星,他一人站在山阶之下,天上地下,孤绝傲绝,却让许靖觉得自己才是在山下的那个人。
“文休先生免礼。”
拾级而上,孙宇轻描淡写,身后一众南阳郡掾属却让来往儒生士子不得不惊叹。
“拜见子将先生!”
“蔡先生,竟然是蔡先生!”
来者正是蔡邕、许劭、许虔、郑泰、顾雍等人。
自从许靖、许劭决裂之后,颍山月旦评再不见三许同在;自蔡邕遭贬之后,世上再无如此学界盛况。世间多少儒生学子,苦于名师不再,蔡邕远去吴会,赵岐辞学入仕,范滂、李膺等名儒亡于党锢之祸,只余下太学的赵岐、何休、卢植等寥寥数子,可谓惋惜。
而今日颍山之上,群儒毕聚,可谓当世天下盛会。
许靖的目光注视着身前这人,眸子里透着难以琢磨的深意。
眼为心之示,所示的又是什么?
玄衣公子擦身而过,他侧脸,却只看见越身而去留下瞬息间的孤傲。
仿佛有什么触动,许靖心境微微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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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涣看着那一袭若雪白衣,目光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味。
“你在看什么?”
一只纤细手掌悄然拍上他的肩膀。
袁涣整个人登时一个激灵,骤然转身,却看见林紫夜的一张俏脸,意味深长地注视着他。
“紫夜姑娘……”袁涣虽受了惊吓,却是目光低垂,拱手施礼,礼仪上并没有出现什么差错。
“青羽说你很稳重,可是你的样子却不像稳重的样子。”
林紫夜注视着他,似是看穿了什么,袁涣不敢看她的目光,他内心里莫名地有些惧怕。
“你在看萱儿。”
袁涣的呼吸瞬间变得很急促,素来清雅知正的他瞬间脸红了。
林紫夜看着他的模样,脸上不由带了几分笑意:“你不敢看我,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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