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曹操和袁涣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倒也把事情经过套了七七八八,猜到这事情和袁术那纨绔子弟脱不了干系。
袁涣一家是陈郡袁家,袁术一家是汝南袁家,如今虽然是互相少有关系,但是在五代之前,都出自孝平皇帝时期的太子舍人袁良。光武皇帝刘秀平定天下后,袁家渐渐崛起,袁良的长子袁昌从陈郡阳夏迁居汝南汝阳,渐渐形成了汝南袁家:袁昌之子袁安为孝章皇帝朝司徒;袁安长子袁裳为孝和皇帝朝车骑都尉,次子袁京是继严子陵之后第二位名动天下的隐士,三子袁敞为孝和皇帝朝司空;袁裳之子袁著位至郎中,十九岁时直面天子,历数大将军梁冀罪状,因此被梁冀谋杀而名震朝野;袁京长子袁彭为孝顺皇帝朝光禄勋,次子袁汤为孝桓皇帝朝司徒;袁彭长子袁盱为孝桓皇帝朝光禄勋,平定大将军梁冀之乱时执天子节收梁冀印绶;次子袁贺位至彭城国相,袁汤长子袁平是一代名士,二子袁成为孝桓黄帝朝的左中郎将,早夭之后由三子袁逢继任,现为当朝九卿之一的太仆,四子袁隗即三公之一的司徒。除了袁贺长子袁闳和三子袁弘归隐山野,袁家最年轻的一代:袁贺次子袁忠、袁平之子袁遗、袁逢过继给袁成的庶子袁绍、袁逢次子袁术、三子袁基皆是朝中议郎,而袁隗的妻子是关中显赫、一代鸿儒马融的女儿、太学祭酒马日磾的堂姊马伦,袁逢的女儿袁芳是太尉杨赐的儿媳、名士杨彪的妻子——汝南袁氏一门自袁安起四代之内,仅三公便有五人出任,二千石大吏不下十人,门生故吏无数,可谓是跺跺脚天下震三震的存在,当今地位之显赫天下无双。
而陈郡袁家是由袁良次子袁璋(注1)所继承,历代却比汝南袁家低调许多,直到袁滂这一代才重新进入朝堂,与汝南袁家不同的是,现在最年轻的一辈都在太学潜修,除了袁涣之外,他的三个堂弟袁霸、袁徽、袁敏都在太学随博士卢植学习经学。在名声上,陈郡袁家虽然远远不及汝南袁家显赫,但是一贯清心寡欲,所以清名上要远远胜于后者。华歆、卢植、张范等名士也正因如此,与袁滂一家的关系都更好些。
也因为汝南袁家势力庞大,最年轻的一辈袁绍以任侠知名、袁术以无赖知名、袁遗以勤学知名、袁基以儒雅知名、袁忠以清亮知名,除袁术之外的四人被合称为“袁家四公子”。在马日磾的名单上本来有袁基、袁遗的名字,只不过因为长年不在太学修习而被天子划去,孙原也因为洞悉其中关系,并没有选择袁家的子弟。曹操知道袁涣不屑与汝南袁家的人来往,尤其是不学无术的袁术袁公路,所以一路上并没有过多地提及袁术。袁涣一路上也非一字不发,听袁涣一句一句说着,曹操暗自思虑:定是袁公路做客执金吾府,嚣张跋扈惯了,借着盗财这件事打了袁府的仆人,还故意把人放走,不为别的,纯粹就为了看戏。袁术是什么人,曹操能不知道?不仅袁绍看不起袁术,袁忠、袁基都看不起袁术,袁逢又不管他,还不飞到了天上去?放了人还让曹操来抓,不就是折腾人嘛。不过若是寻常,曹操定要与袁术争一争,这次却颇有些感激袁术。
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后两位绝色佳人,曹操低声道:“袁公子,可知这两位姑娘和那位孙太守是何关系?”
袁涣摇了摇头,道:“不知道,据那位李怡萱姑娘所说,她们都是孤儿,自幼与那位孙太守互相依靠,看似并无血缘。”话说到这里,无意中看见曹操眼中光芒一闪而过,心知这宦官后代已经起了色心,心中没来由地厌恶起来,又道:“那位林姑娘说李怡萱姑娘已许了人家,恐怕正是这位孙太守了?”
“许了?”曹操听到“孤儿”一语,知道这二女并没有什么世家势力支持,心头本是一喜,却听到“许了人家”一词,不禁是一盆凉水从头泼下,登时低落下去。猛然又转念一想,自语道:“既是孤儿,自然不会被举孝廉,怎么可能如此年纪就任太守?”
袁涣听得,也是一怔,实在不知道这孙太守是从哪里捡了个大便宜,实在蹊跷,仿佛这几人都是凭空冒出来地一般。
“罢了,不想了。”曹操笑了笑,轻轻将这件蹊跷事接过,他虽名声差些,却心志坚定、神思敏捷,自然猜到了这事多半与上位者有些关联,他虽不清楚细节,倒也知道天子拿了三公联名之事,已经不是他区区一个雒阳北部尉能参与的事情了。当下又冲袁涣道:“曹某听闻袁公病了,不知现在身体如何?”
“尚可,有劳曹校尉挂心了。”袁涣皱起了眉头,他虽看不上曹操,却也知道此人极是难缠,唯恐话头上被他窥出破绽,并不多说。
“听闻昨夜陛下降了一道密旨,今天就传出光禄勋张公和执金吾袁公都病了。”曹操目光狡谐,直逼袁涣,笑道:“就不知,这是否有些太过巧合了?”
光禄勋掌宫廷禁卫,执金吾护卫天子车驾,一个是九卿,一个诸卿,偏偏在新年第一天便都病了——帝都之内,谁都能闻见这浓浓的血腥气。
“张公也病了?”袁涣状如惊愕,摇头道:“涣昨日傍晚才听说父亲病了,从太学归来,实在不知道张公也病了。这些日子来朝廷事情繁忙,想来只是巧合罢。”
“看来也是旦夕祸福不可知。”曹操越发笑得诡异,袁涣自谓未露出什么破绽,却被他看得很不自在,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执金吾府与三公九卿诸府相隔较近,离街市也不算得远,两三刻便到了。一行人尚未到近前,隔着二十几丈便远远地看见了执金吾府前站着一行人,为首一人头戴平上帻,长衣佩剑,正是帝都出名的无赖袁术袁公路。
“他怎么在这里?”袁涣一见袁术便不甚开心,皱着眉头问曹操。
曹操心中已是笑了出来,口头上却是一副无辜样子,摇头道:“曹某不知,袁公路只是遣人去北部尉堂上通知了曹某,实在不知道他为何在这里。”
袁涣心知他在说鬼话,三公十二卿府位处雒阳城东方,巡查缉盗这些事情轮也轮不到北部尉的曹操来管。也不再管他,吩咐家仆保护好两女,便快走几步迎上了袁术。
“袁议郎,涣有礼了。”
袁涣抬手作揖,丝毫不理睬两家五代前曾出一脉的旧事,时隔百余年,两家早已分道扬镳。
袁术长得虽不似曹操形貌猥琐,却也比不上袁涣正气凛然,一幅不怀好意地模样迎将上来,道:“曜卿世兄,许久不见,近来安否?”
袁术是朝中议郎,袁涣只是太学生,到底有尊卑之差。袁术如此套近乎,自然是给了袁涣台阶下。袁涣却是丝毫不理睬他,道:“议郎,尊卑有别,还是称‘袁涣’好些。”
彼此称呼,“名”只有父母长辈才可以直呼,再者便是尊者对下者的称呼,寻常人自然叫不得;“字”大多用于平辈称呼,袁术对袁涣客气,袁涣对袁术却是很不客气。袁术是何等人?帝都出了名的无赖,袁涣如此不给面子,一张脸瞬间黑了下来,当场便要发作。
曹操正好赶了上来,一看袁术脸色,心中已知道袁涣把他得罪了,连忙拱手上来,冲袁术笑道:“公路兄,巧啊!”
袁术一侧头,眉头拧起来:“曹阿瞒?你怎么在这里?”
“阿瞒”是曹操小名,乃是曹操痛处,袁术如此失礼,简直就没把他放在眼里。曹操最忌讳便是这个,当场双目瞪圆,大声高喝:“袁公路!你什么意思!”
袁术瞥了他一眼,转头还是看着袁涣,傲然道:“我说曜卿啊,你怎么和这个阉人在一起,世叔刚病了,你就这么不检点?”
曹操这才知道袁术根本就是为了在袁涣面前羞辱他。他最恨别人说他是阉人之后,登时心头火起,一把拔出佩剑直奔袁术,怒吼道:“袁公路!你找死!”
袁涣大惊失色,一把扯住曹操袍袖,叫道:“曹校尉不可!”那边袁术同时长剑离鞘,身后一众家仆纷纷涌上来左右护着,与曹操对峙。
袁涣登时头疼万分,一边同情曹操实在可怜,一边头疼家门口这两拨人怎么处理。要是让父亲知道他惹了曹操和袁术这两个只怕要“病上加病”了。
曹操的下属和袁涣的家仆一见曹操拔剑出鞘,都知道大事不好,要是自家主子出了事都吃不了兜着走,纷纷冲了上来,一时间在堂堂执金吾府前竟然形成了两道人墙,剑拔弩张。
袁术身边人不多,却一脸桀骜,冷笑道:“曹阿瞒!凭你也敢杀我?”一步跨上来:“来!杀给我看看!”
曹操双目血红,高叫着:“我杀了你!袁公路我要杀了你!”
袁涣魂飞天外,也顾不得许多,死死抱住曹操:“曹校尉冷静!冷静!”
眼见得两方一触即发,府门前另一册却缓缓走来三个人,离着十余步站住,其中一人冲身边笑道:“子鱼兄,诸卿府前,可曾见过如此阵势?”
声音不高却甚是清亮,场中两拨人无意间竟都震了一震,纷纷转投看过来,却见一人进贤冠带儒雅之风,一人紫衣飘然波澜不惊,虽然只有两个人,隐约间却有不输于场中两拨人的气势。至于身后跟着的那名仆从,径直跑袁涣身后去了,自然被轻轻无视。
另外一人轻轻笑道:“周子居月不见黄叔度,则鄙吝之心复生。今有未闻礼仪之人,于公卿府前无仪,岂非常耶?”
袁涣大喜过望,松开曹操趋行过来,冲那人一揖拜倒:“涣见过子鱼先生!”
曹操一听“子鱼”二字,登时冷静下来,立刻还剑入鞘,也过来行礼:“操不知是子鱼先生,让先生受惊了。”
来者正是孙原和华歆二人。
“不敢当。失礼。”华歆一一还礼,笑道:“歆举言不当,莫怪。”
“怎敢。”袁涣颌首,他博学多才,自然听得出华歆举的例子。曾经的泰山太守周乘,常常对人说:“吾时月不见黄叔度,则鄙吝之心已复生矣。”这里的黄叔度便是名士黄宪,被周乘称为“当世颜子”。袁家世习儒经,以“多士”知名,华歆说“未闻礼仪之人”,便是狠狠地打了场中所有人一巴掌。
袁涣在华歆面前当执弟子礼,华歆说这话倒也说得。何况于袁涣看来,华歆以黄叔度、周子居作比,已属高看,自然不会追究华歆的“举言不当”。至于另外两个,曹操虽然身份不高,却很是勤学,自然懂得华歆的用典,当下也不生气;袁术则涨红了脸,他知道华歆华子鱼是太学名士,乃是大儒马融的高足,虽说袁家势大,但若是他得罪了华歆,只怕父亲袁逢也不会偏袒他,反而会说华歆骂得好,自知理亏,也不敢说话了。
袁涣眼见得场中安静了下来,便把目光转到这边来,却发现李怡萱和林紫夜不知何时已向华歆走了过去,正诧异间,却听华歆道:
“这位是新任魏郡太守孙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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