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震被阿耶言说得一脸懵懂,蔡佑却听明白了宇文泰的话外之音。那个安梁郡王府的左卫将军,其生母乃是大梁国高祖皇帝萧衍之女,湘东王萧绎之妹。梁国公主之子,当然要比弥俄突的出身高贵得多。
弥俄突的母亲,论其地位,极其低下。即使宇文觉登基后追封,也距离皇后之下的贵嫔、贵姬、贵妃三夫人,三淑、三昭、三修的九嫔,美人、才人、中才人序列的世妇这些相差甚远,仅有个于姬的名号。怀上宇文太师的骨血时,却连御女都不是,仅是太师府中一个最最末等的粗役使女。
宇文泰的言外之意已十分明确,你的母亲不过是一个身份低贱的粗役使女,那左卫将军的母亲却是出身高贵的梁国公主,你如何还在言语中轻视他?太自不量力!
弥俄突之母不过是因其姿色稍有一点出众之处,当年被宇文泰一眼看中。事过之后,宇文泰又荒于理会,最终只是在为其生下次子之后,才给了一点极卑微的名份……
当然,将出身贵贱与其人言谈见识并提而论,这无论如何都是有辱人格之嫌。但也足以想象宇文太师每每见到宇文震之时,心中那般怒其不争哀其低贱之复杂无奈情绪。
那么,在众将士面前向来谦逊稳重知人善任的宇文泰,如何在庶长子与次子面前却是这般喜怒无常?按理说,见到自前线归来的两个儿子,不应该由衷地高兴才是么?
甚至,连宇文泰平日里最器重的义子蔡佑也觉得,太师一定是重疾缠身烦躁不安,如若不然,为何近些时日他是吃也不想吃,睡也不想睡?坐也不是,卧也不是?
要知道,此前,宇文太师在诸子面前,向来都是措辞严谨,大有身为世范之风,绝非这般有辱斯文。
其实,身边众人哪里知道,饱受急火攻心之苦的宇文太师,其心病缘于一份份来自东魏各州郡的谍报。平日里精于安抚将士兵卒的宇文泰,曾在大统元年精心选派五十三个密探东渡黄河去邺城,他们的年龄自十一二岁至七十九岁,有爷孙有父子也有夫妻,或三人一伙,或五人一家。他们各有擅长,酿酒、织造、冶铁、治木、耕种、驯马,不一而足。如今,密探队伍已壮大到一百五十一人,遍布东魏各州郡,表面上各司其业,暗地里互有交通。
即便如此,东魏朝廷政局之变动,仍然难以及时传报到长安城中。为何?一是东西二魏边境关卡重重,守关将士对流动之庶民百姓轻易不肯放行。二是路途遥远,又不敢骑高头大马,只能牵了毛驴驮了货物装作贩夫,时时相机行事,可谓行动艰难。
不过,自侯景南渡把建康城搅了个天翻地覆这大半年以来,东魏之谍报却是屡屡令宇文泰寝食难安坐卧不宁,近二月尤甚。
先说头一桩,大统十六年的正月十五,大梁国楚州刺史宋安顾,以州内属于东魏。说的直白一点,就是带领着属下投降了!归顺了!后世之人也称之为和平起义,弃暗投明。
梁国之楚州,就是后世之江苏淮安。离建康挺近,离洛阳也不远,同属淮河流域之重镇。东魏丞相高洋,一个二十几岁的毛孩子,既无战功又无政绩,不过是承袭乃父之余荫,宇文泰何时把他当作真正之敌手?若真视他为大敌,何至于头年腊月里派杨忠率众前去攻打梁国之蔡阳郡?
但是,恰恰就是那么一个黄口小儿,竟能够临危不乱,坐镇邺城,挟天子令诸侯,杀伐决断起来毫不手软。谁能相信那个威风八面的年轻人,竟把东魏孝静皇帝元善见给收拾得跟孙子一般毕恭毕敬服服贴贴?如今又不动一刀一枪,即得一州之地与兵马,宇文泰对此焉能不动心?对自己那几个过于绵软的儿子焉能不生气?
为什么成大事的都是别人家的儿子?宇文泰每一次见到自家那几个儿子,总是想不明白这其中的缘由。
梁国楚州刺史归降的谍报,乃是正月二十六日递到宇文泰手上的。而在正月十五那天呢,除了获得大梁国荆州刺史、湘东王萧绎即将派使团送其幼子为质的消息,宇文泰还收到来自邺城的一份谍报,说的却是在此之前一年即大统十六年的十一月,吐谷浑国遣使朝贡东魏。
闻此消息,宇文太师岂能不着急上火?
吐谷浑国远在西魏之疆域西边,与长安本是近十余年之友好邻邦。如今,人家却是绕道阴山之北,大老远地去朝贡东魏,这让宇文太师的脸面往哪儿搁?
还有,那个久难教化的柔然国,如何就背信弃义?如何就肯借道于他吐谷浑?看这表面形势,吐谷浑与东魏高氏岂不是大有将来东西夹击长安之心?若吐谷浑怀此狼子野心,带给长安的致命威胁岂不是远在一个湘东王之上?
偶尔之时,宇文泰的心里也能明白得很,只要侯景之乱一日不平,盘踞荆州的湘东王萧绎即一日无心与长安分庭抗礼。那侯景绝非等闲之辈,以文士萧绎的绵软之力,如何能速战速决地将侯景击溃?又何况萧氏诸兄弟子侄个个心怀异志,各领一方兵马,相互之间各有打算,那乱局何时能够平稳下来几近于未知。而吐谷浑呢?几近于干柴烈火,就等着东魏高氏里应外合……正可谓吐谷浑万事俱备,只欠东魏时局稳定之后再助他一骑东风!
这几日,宇文泰常常彻夜难眠,既有兴奋又有气奋更有沮丧,但更多的时辰是在痛恨自己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总预感这几腐朽的身体经不起一场又一场的征战……
谍报中还说,吐谷浑国使团尚未离开邺城,大梁国的齐州刺史茅灵斌、德州刺史刘领队、南豫州刺史皇甫慎三人在腊月初一日并以州内属于东魏。
大梁国的饭桶们,尔等好歹也是一州刺史,朝中重臣,国之栋梁,如何这般毫无气节可言?不怕留下骂名么?看罢谍报之当日晚间,宇文泰水米未进,只是平躺在胡床上干瞪着双眼,久久不语。任凭蔡佑、令狐整、宇文护等人苦苦跪劝,宇文泰仍不吃不喝,只是淡淡地说:“你们,起来吧,都到外面去坐着歇息,你们体谅我一回,让我一个人,在这里静一静!放心吧,我死不了,只是心里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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