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顸本以为庾信会在恰当时机把他引见给蔡佑,自己好歹也是名门之后,当朝大将军之子,又与这安梁郡王是姑表兄弟,如何都是重要宾客。然而,庾信根本就不提此事,蔡佑更是不会想到,庾信身边站立的少年,竟会有如此显赫的身世与来历。
一番客套过后,蔡佑与庾信进到房舍中,在土炕边坐定,道:“子山兄,听那官道边开客栈的老官儿禀告说,昨日夜间,一名军候,暴病身殒,已葬在外面的山上,只是不知这位军候,究竟死于何病?子山兄也该……”
一提此事,庾信的眼中又要落下泪来,忙用衣袖拭去,道:“正是,正是……世事难料啊,世事难料啊……”
“依我看,子山兄倒应该派几人,将那棺椁运回江陵去,以安抚众人之心。”蔡佑这番话,一下子戳中了王顸的心,如此那般草草地埋在山坡上,众人拣石块堆一个坟,哪里说得过去?岂不是寒了众弟兄的心?
“承先将军有所不知,我等离开江陵之前,湘东殿下有言在先,进则同进,退则同退,言外之意,所有人等,皆是为护卫安梁郡王出使长安而配备,如今一人命殒异国,又不是战死,也只能算他有命无运,无福享受大魏国宇文太师的盛情款待,与两国往来这般大事相比,区区一个军候,又算得了什么?如此说来,我又岂敢私自做主,将其棺椁运回江陵?”庾信言罢,满脸皆是泪,又慌慌地用衣袖去揩拭了一番。这时,主簿姜培宽来至门外,道:“回禀常侍大人,军饭已齐备。”
也可能是真的饿了,庾信倒也爽快,道:“开饭。”
……
用过饭,即刻出发,紧赶慢赶三个时辰,终于望见了长安城头上的一溜大红灯笼。蔡佑将军骑马在前,稍后一点就是庾信。
蔡佑手持马鞭,指了指远处的点点灯火,道:“走到这里,看到那灯笼,误以为很近,其实呢,路还很远,至少十五里。”
这一刻,王顸的心情略有放松,觉得自己这条贱命差不多已是不会死在途中了。于是,又去想那被埋葬在半山坡上的军候贾雍。杜牧耕脸上没有任何表示,眼睛却在不停地寻找机会,他需要这个气宇轩昂的将军快一些认可自己。
陈儿洒一路上消停了许多,也可能是吃饱喝足的缘故。人就是这样,一旦温饱无忧,就连最基本的警惕之心都没有了。
听了蔡佑将军的话,庾信赶紧提了马缰绳,向前快起了几步。如此,他就离得蔡佑将军更近了一些,故做诗兴大发状,道:“沃野弥望,沃野弥望哪!看这八百里关中,土地果然肥沃,山河果然壮丽,百姓果然富庶,人物果然礼仪,看那长安城,果然有王者气!果然王者气派!”
本来,王顸曾和庾信差不多是并肩而行。这一刻,王顸被庾信落下了一段路,杜牧耕趁势跟了上来,小声道:“这长安城雄踞关中平原,这西高东低的态势,与自古帝王所衷情的那种坐北朝南十分贴合,与这长安相比,建康、江陵都稍显逊色。”
天黑得很快,刚刚还是夕阳西下一片金黄,眨眼的功夫就是只能看见远近处的灯火闪烁。这长安城外,与那江陵自是不同,官道两旁半山坡上,松柏翠竹掩映之中,总有房屋院落遥想呼应。偶有炊烟直直地升起,久久不能散开,王顸就感慨这北国之太平,若不太平,百姓之家如何能够按时飘起炊烟?
不过,王顸听了庾信和杜牧耕的奉承之辞,心中难免郁闷难免鄙视,如今还没进长安城呢,二位就顺风倒向了长安城的王者之气?若是把这番嘴脸传回了江陵城中,日后返回之时,湘东大王可能容下你们的性命?
“长安,长安,长治久安,这帝王之都,果然名不虚传哪!”言语中,庾信仿佛还了魂,在湘东王跟前八面玲珑的那个名流文人庾子山又回来了。
“过誉!过誉了!”蔡佑将军倒是丝毫没有一点点兴奋之意,他索性勒住了马,道:“子山兄理应是初访长安吧?”
庾信忙点头,道:“将军所言极是,所言极是。”
蔡佑微微浅笑,道:“站在这里,看那长安城,那地势,子山兄理应能够感觉出来,地势与气度确实不凡,你们看,那城北,有一片原,长安人世代称为龙首原,这龙首原的来历,自在秦国公之前,龙首山长六十里,头入渭水,尾达樊川。史书上说,昔有黑龙,从南山出,这南山嘛,也就是我们刚刚翻过的这一片山,那黑龙从这南山中腾空出世,饮渭水,看那边,长安城的西北,那一条闪亮的线,那就是渭水!那黑龙其行道,因成土山,这就是长安城北龙首原的来历。”
此人理应也是饱读圣贤之书,若哪一天提笔写起文章,或许还在庾信之上,王顸倒希望蔡将军的笔墨功夫略高一筹,如若不然,此人进了长安城,岂不是又要成精?
杜牧耕两眼平视前方,装作若无其事的悠闲貌,却又是不时地面露反感。其实,王顸知道,他在恼恨庾信的势利与善变。
这一路上,王顸算是揣摩透了杜牧耕的心思,他也不过是想被庾信引见给蔡佑将军。然而,庾信像是已经知晓杜牧耕的鬼伎俩,却又偏不如他所愿。且是丝毫没有那个意思。
这就是历朝历代的迂腐文人的执拗与可爱之处,该不世故不圆滑的时候一定不世故不圆滑,亲亲的耶娘老子都不行……王顸看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特别是庾信与蔡佑谈到建康局势之时,杜牧耕几次想插嘴,都被庾信把话头儿故意地抢了过去。
看着两个老大不小的男人在一个真正的马上将军面前争风吃醋斗智斗勇,王顸竟然在瞬间觉得有趣起来。想想吧,若是这两个男人合起伙来一心一意地对付我,将来在这长安城里,我岂不是要完蛋?本来,无论在江陵还是在建康,庾信家族的男人们,差不多都是凭着一张嘴在庙堂之上混得人模狗样的。
一个家族历经几世而不衰,必有他们的过人之处,庾信的过人之处是什么呢?这个问题,得容我在长安城里这些日月中好好地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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