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孙名亚还欲再问,刘洪起回避道:“这些粗汉,果然不是柔顺听命的,向日唯我马首是瞻,只因我未动他们的饷。动了他们的饷,他们方显本性,另有一宗,有一天我失了势,他们再显本性,平日都披着一张人皮,让人瞧不真”。在灯花跳跃中,孙名亚忽地点头道:“筛得好!筛得好!学生受教了。这事若是做成了,可谓大同之世自此起!”。
刘洪起闻言坐了起来,看着孙名亚,随后一扭头,只道,坐得慌。便起身披衣,又取一盏灯笼,与孙名亚出了东跨院,朝前院行去。前院的一间号房内,聚着七八条汉子,当中的桌上摆着几盘五香豆之类的便宜货,大眼炮道:“甚千跌手,俺倒要领教领教,若不是众人拉着,今天之事,就不是大嚷一通了局的,娘的,俺气了个挣,一个老头九十九,没有见过雀子走,还有不关饷的掌柜,自古可有?六爷,你也劝劝掌家的”。“我怎敢,他那性子,是咱刘家的一个族棍”。另一人道:“他倒是吃得响饱,也给兄弟们剩点汤水,这是要撵人,今个虽是买卖不好,闹贼也只是一时,往后就用不着兄弟们了,村见识。胡二,你与大爷相厚,爽利请大爷领着咱们干,你先在大爷面前垫句话”。胡二道:“这事,大爷断不肯做的”。“大爷肯不肯,你去垫句话打什么紧”。众人纷纷附和,就是,胡二,你去探探大爷的口风。胡二道:“疏不间亲,何苦叫人两做难,这里现放着六爷”。刘家老六道:“罢了,罢了,我可不想挨大哥一顿拳脚”。胡二道:“计议一句”,说罢,几个脑袋便聚在了一起,说了些什么,门外再也听不真,过了一会,只听有人不耐烦道:“你它娘的也捡要紧的说”。
刘洪起与孙名亚在那号房门口站了一会,便挑着灯笼朝大门去了。黑暗中,院中一角,郭黄脸看着那盏灯笼走远了,叹了一声,便又斜身抬脚,左踢右踢,兀自练了起来。
秋意渐浓,野外的蟆蛤声少了许多,池塘边,扑通一声,一只蛤蟆跳进了水中。刘洪起躬身坐下,又将灯笼罩取下,顿时明亮了些。他望着飘摇的烛火,心道什么时候才能一丝风儿也无,这一星烛火能如老僧入定般安定。念及此,他叹了一声。
第三天中午,场院中,八仙桌上杯盘狼,两张八仙桌拼在一起,却没有坐满,在坐之人都是刘洪起筛出来的粉,也就是愿意不拿饷跟刘洪起干的,为的倒不是救民于水火,而只是义气。几个妇人正在收拾桌子,郭黄脸冲一个妇人道:“咱虽是走盐的,菜里咱搁正些盐,这是怕俺多吃肉哩,怪不道大眼炮说掌家的抠索”。刘洪起闻言,一笑置之。郭黄脸又冲那妇人道:“嫂子,恁今年多大年纪了?”。那妇人道:“多大年纪,恁得叫俺花婶”,花婶就是小婶。
郭黄脸厚着脸皮道:“花婶,恁多大年纪了?”。哄笑声中,那妇人停住了手,经过努力思索,方回道:“俺多少年纪可记不真了,反天俺过门那咱和他爹同岁,谁知道这时候哩,敢也还是一边大吧”,又响起一片轻笑,有人轻声嘀咕,差心眼。有人道:“巧夫常伴拙妻眠,这两口真是好遇合”。刘洪起心中一叹,唉,不识数,他怒道:“都它娘的有完没完,嘁嚓个啥,差心眼又不是歪心眼,黄脸,一个老嫂,恁就这般消遣?”。随即刘洪起又道:“谁说不识数?还是识得七个数地”,众人又是一片轻笑,有人道:“看家狗,打鸣鸡,有疼有热老夫妻,这能过到老”。刘洪起道:“那是,糟糠之妻不下堂,自小订得娃娃媒”。
有人道:“老郭,大嫂虽这等有趣得紧,你这般作耍却不是积福处,下回再要打趣,莫当着掌家的面,这是寻着挨崩哩”。
被称之为嫂子的女人,将一盆碗筷端进锅屋,回身望着案上的一个大面坨犯起了愁,自语道:“也不告诉个清楚,一百个是几个?蒸多了不够,蒸少了不就剩下了?”。
院中,刘洪起道:“在座的几个兄弟,都是与我对缘法的。只是你亲族在外快饿死,自然要放进来,可放进来的人越多,在外边的亲族就越多,到了咱一天只食五两,还放不放人进来”。躺在案床上的一人道:“便是亲爹也不得再放入”。那人长着一对关羽似的丹凤眼,肤色黝黑,乃是刘洪起的另一员大将金皋,此人刚从开封走盐回来。
刘洪起道:“好!这便是由粮食说话”,停了停,刘洪起又道:“再说停饷,言教不如身教,我刘扁子为修寨,地也典了,浮财也掘了,还借了崇王一千石粮,虽停了兄弟们的饷,我刘扁头已是倾家舍业”。众人闻言只是沉默不语。
刘洪起高声道:“鸡都上窝了,还要议到几时?愿走的,骑马走人,也不必与我告辞,莫以为我怕你们走,我看走得越多越好,不是一条心留下与我一路,哪天半道里你降了贼寇,将我的兵拉了出去。今个我停了兄弟们的饷,就是拿出了把筛子,你是被筛出去的,来告辞,脸上有光?我又有啥话与你?”。
说到这,刘洪起由怀中掏出块白布,抖开,众人之中有识字的,见上面绣着:恨不击贼死,留做今日羞,国破尚如此,我何惜此头。
“这便是咱们的军旗”,刘洪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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