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潮平, 纲船解缆——”[注1]
三更的梆子敲过,陈留附近的通津门外,却还是一片灯火明煌、人声鼎沸。千百盏羊角灯高悬桅樯之上, 将彻夜繁忙的码头津渡照得宛如白昼。
“浙东盐船到——”
“淮南路粮纲船到——”
“两浙、荆湖路贡船到——”
官船商舶首尾相接, 包铁的船头缓缓破开水面,越靠近漕运码头那高大的青石磗岸,便越能听见挂着水草的铁锚不断坠入水中的噗通声。
李婶娘正和李挑子一趟趟地往甲板上搬运装鸭子的竹笼子。
他们搭乘的漕船也将靠岸。
这些即将靠岸的船只里,有一艘运粮的纲船最高大,十丈长的杉木船身压得吃水线几乎与岸平齐, 李婶娘与李挑子坐得便是这一艘。
后头还有一艘押贡品的金漆螭首官船,桅杆上悬着绛纱宫灯, 朱漆栏杆上缠满了黄绸,在所有的船只里显得最惹眼[注2]。
“哎呦不成了, 这腰不又成事了。”李婶娘连着搬了几趟,这腰都直不起来了,李挑子也心疼她,赶忙道:“你在这歇会儿, 剩下的我来搬。”
这段时日,在船上几乎都是李婶娘照料鸭子,有时夜里她也擎着烛台出来查看, 生怕有人偷盗,已经好长时间没睡整觉了。
李挑子便又返回去搬,李婶娘则捶着后腰, 往宽阔的河面上望去。
夜河倒映着灯火, 波光凌凌。
李婶娘怔怔地出神。这段日子她真是开了眼界了,金陵城简直比汴京还要繁华,那秦淮河上尽是花船, 橹声丝竹声,声声不尽。
她和李挑子还特意去逛了乌衣巷和朱雀桥,那乌衣巷口还有瞎子弹唱什么六朝旧事春波尽,李婶娘听不懂,但还怪好听的。
好吃得也多啊:蟹眼汤、榆钱糕、明前雨花茶、湖菱米浆、蜜渍樱花……李婶娘和李挑子原本想着要节省些银钱,即便出门在外,也不能拿着人家大姐儿给的银钱四处挥霍嘛……
可那沿街叫卖的摊贩实在太多、太香了,两人还是没忍住买了几样来尝尝。
先吃了那个“连环寒具”——卖糖的把麦芽糖一下一下拉成游丝,裹着油炸撒子盘作九连环状,拿牙箸挑着吃,那糖丝能拉得蛛丝般纤细不断。
李婶娘和李挑子只买了一个,两人分着吃,结果两人各吃了一口,香甜味由喉头滚入心尖,便想到狗儿了——他还没吃过这样好的糖呢。
之后还吃了一回炙鹅,金陵的鹅是用松明火、安息茴香熏烤的,皮上再刷一层桂花蜜,那皮子烤得脆脆的,香极了。
李婶娘吃过这皮脆柔嫩的炙鹅后,便料定沈大姐儿那炙鸭是从这上头学来的——怪不得她手艺好呢,这金陵城里没吃过的好东西可真多啊。
南边气候也暖和,李婶娘坐在朱雀桥下的“张鲜生”铺子里吃削得蝉翼透光的鱼脍时,迎面吹着早春三月的河风,都一点儿也不觉着冷。
金陵海贸昌盛,他们还见到了许多黄毛绿眼睛的波斯人,沿街在卖些舶来的玻璃镜、千里眼,还有些花纹绚丽的毛毯子。他们叽里咕噜说着听不懂的话。在金陵呆了几日,让李婶娘这样爱凑热闹听八卦之人,简直看得眼睛都不够用了。
当时她真恨不得长出三个脑子、八双眼睛来,把这些景象全记下来,这样才能回来跟老街坊们吹嘘个三天三夜。
可惜他们也只腾出空来逛了半日,买足了鸭子,又买了些方便携带的土产:雨花石、雨花茶饼之类的便立刻返程了。
在船上颠簸一个月,差点没把李婶娘在金陵见过的好东西都颠忘了,她在船上睁眼喂鸭子,闭眼也是喂鸭子。
脑子里都只剩鸭子叫了。
这会,她靠着船檐往下望,上百个赤膊汉子背着三股苎麻纤绳跳下河了,齐声吼着号子,弓腰蹬地开始往前拉,汴河水很快漫过他们腰间的牛皮护裆,寒浸浸地贴着肌肉突起的腹部。
宋朝的漕船大多都是平底船,每到要起航或是靠岸时,没有纤夫是无法离港或靠岸的。
虽然官家已经花费了不少银钱扩建了船闸,但还是不能不用纤夫牵引船只。
他们是繁盛的南北漕运中最不起眼,却又是最重要的“血肉航道”。
李婶娘有些难忍地别开了眼,那些纤夫肩头的皮垫都磨穿了,纤绳勒进肉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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