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船驶入海港,在一个燥热的晴日。
汽笛发出“呜——呜——”的长啸,啸声未落,满船的乘客便骚动起来,脚步声齐齐地往甲板涌。这是一艘小轮船,人一乱,整艘船便开始摇。苏青瑶扶着小床,望向圆窗外,见海波喜怒无常地起伏着,将倒影吞没。
不多时,人潮过去。苏青瑶带着行李,弯腰钻出船舱。
她直起身,无数广告牌迎面撞来。花花绿绿的铁牌写满巨大的英文与国文,沿山势,层层堆叠上去,令人联想到重庆,但远比重庆夸张。重庆层层而上的是山石,绿意绵延,瞧去还有几分亲切,而香港码头耸立的广告牌有如罗汉、观音,高坐云端,威不可测。
无端的,苏青瑶生出些许惧意。
码头停着不少揽客的汽车。她坐上其中一辆,挤进闹市,途中所见的一切事物,都似被压缩后拉长,楼房、店铺、车和人,扭曲着向上长。汽车颠簸着,停在一栋斑驳的旧楼前。苏青瑶拎起行李,侧身步入窄门。预订的旅店在三楼,她爬楼梯上去,芜杂的话音穿过墙壁,挤在楼道,国语、粤语、印度语、越南语……口音混杂一处,似是打翻了调色盘。
店主是一位闽南女子,一口流利的粤语与闽南语,但国语糟糕,苏青瑶费了不少劲,才登记好姓名。进到房间,天已黑,霓虹灯代替月亮,逐渐亮起。她平躺在硬床,枕下是一对争吵的印度夫妻,陌生的话音搔着她的发根。
异乡旅店的第一晚,苏青瑶做了一夜的乱梦。
醒来,她浑身乏力,便又在旅店恹恹地窝了一日。
待到第三天,精神稍微养好些,她出门。
来香港的头等大事,自然是去香港大学报道。
日军八月才完全撤离,学校延迟了开学日期。行政人员表示,供给教员的职工宿舍还需要时间维修,开学前,苏青瑶得自己想办法解决住宿。好在,她住的旅店相当实惠,连住半个月也不成问题,这件事算是解决。
第二件大事,是要去找徐志怀还钱。
这天是艳阳天。
苏青瑶换上一件涧石蓝的薄纱短旗袍,对着沾满水渍的小镜,盘起长发,来回比着银簪子和绿玉花,看戴哪个更恰当。许久未见,终于要见,总有种上战场的滋味,生怕见了面,还没开口,就输了气势。
踌躇许久,她摸出一对珍珠耳钉。
涂上淡红的口脂,苏青瑶用纸包好汇票,塞进衣襟。出门,乘公共汽车离开闹市,来到浅水湾。不大的海滩上,汇集着许多前来晒太阳的游人。日光下的浅海,呈现出柔和的蓝绿色,恰似青提葡萄,比初来时所见的大海要亲切不少。
可惜此时的苏青瑶无暇顾及美景,只想快点赶到徐志怀的家门前。
她走到换乘车站,不多时,又等来一辆公共汽车。
车门关闭,司机不要命似的踩下油门。汽车从海岸疾驶入深山,车窗外的景色陡然从海岸来到山林。苏青瑶扶住座椅,觉得自己的魂儿都要被甩出体外。未等她反应过来,更大的惊喜来了,前方是一段碎石遍地的山路,车身上下震颤,颠的人心肝乱颤。苏青瑶扶住车座,合眸,颠簸中,她想起当年八一三上海开战,他说如果真打进了上海,他就带她来香港……转眼,许多年过去,她在香港,他也在香港,但除了这点,其余的一切都变了。
不多时,汽车平稳下来。
苏青瑶睁眼,再度看向窗外。
海完全消失了,映入眼帘的是粘稠的山林,尖锐高亢的鸟鸣在其中盘旋。这时,公交车突然急转,密林又冷不丁托出一片辽阔的山中湖。湖面波光粼粼,随清风舞动,有如活物,令人悚然。
从海到山的变幻,不过片刻功夫。
苏青瑶一时神思涣散。
绕过山中湖,一辆崭新的别克轿车,从对面驶来。里面的应当是一家四口,一对夫妻和两个男孩,还带着一条白毛的狮子狗。它与公共汽车擦肩而过,苏青瑶听到了车内的男孩们高亢的尖叫。
好容易抵达站台,苏青瑶脚步虚浮地下车,暗暗发誓以后能骑自行车就骑自行车,绝不轻易麻烦香港的公共汽车司机。
按照小阿七给的地址,目的地距离站台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路。
苏青瑶徒步走到别墅的铁门前,揿铃。
不多时,女佣过来,隔着铁栏杆,一双狐疑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
“您好,”苏青瑶上身微俯。“请问徐先生在家吗?”
“请问您是——”
绵长的尾音,似是缠在小拇指的细线,缓缓勒紧了。
苏青瑶咽一咽嗓子,相当客气地说:“我是徐先生的……朋友,一个老朋友,来向他还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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