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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巴山夜雨 (四)

很快,出租车停在吊楼前。雨仍在下。沈从之应是酒劲上来,下车时,不慎绊了一跤。还好张文景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徐志怀从后备箱取出一把大伞,帮两人撑着,上楼进屋。

张文景将沈从之扶到沙发躺好,然后去搬椅子。徐志怀甩掉雨伞上的水,打开电灯。“啪嗒”,屋内亮起,像洋人兜售的玻璃摆件,黄橙橙的玻璃中,装了两个瓷偶,便是他与沈从之。

椅子搬来,徐志怀坐到沙发的右斜方,张文景挨着沈从之坐。

沈从之人不大舒坦,瘫在沙发,时而咳嗽,时而擤鼻。张文景拍他的后背,咚咚咚的声音,似是在敲打木门。徐志怀坐在一旁静静守着他们,等着,取出香烟盒,衣服摩擦,摁下打火机,火苗窜高,烧着烟草,沉默……这该死的沉默,塞满了琐碎的声音。

“霜月,诗韵是一个弱女子,她不可能不嫁人。”终于,沈从之开口,嗓音低沉。“从前能供女子谋生的职位太少,现在又遇上战乱……哪怕她去当女教员,或是女接线员,勉强赚到了钱,也会被各色人等欺辱。这是没办法的事,不代表她辜负了率典。”

徐志怀头后仰,含着香烟说话,烟气一缕一缕地往外冒: “她既然不是率典的未亡人,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声音轻,一点怄气的意味。

“徐霜月,你我认识有十多年了。这十余年来,你有体谅过谁吗?没有。”沈从之自问自答,语调平静。“因为你就是这样一个人,自以为是。”

“你什么意思。”徐志怀所说的话比起疑问,更像是肯定。“你也觉得率典的死是我的错。”

沈从之靠着沙发,没吭声,唇角抿紧。

“霜月,时候不早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张文景见气氛不对,适时出来打圆场。 “从之喝醉了,我送他回房间。”说着,要去扶他。

“我没醉,”沈从之拨开张文景。

他深吸一口气,扶着沙发,脚步不稳地站起。“你别问我,你问你自己。”

“少来这一套。”徐志怀手肘撑在扶手椅,手往上抬,头埋进臂弯,完全藏住了脸。 “你只用说是,还是不是……沈从之,我知道你心里对我怨气。”

“怨气?不,我从没有怨恨过你。”沈从之摇头。“我只是觉得不值得……”他长吁。“霜月,这么多年过去,你对当年常法、对诗韵,就真的没有一丁点的愧疚吗?”

徐志怀听闻,身体紧绷。

面前那红豆大的火星映入漆黑的眼瞳,来回抖动,恰似一道流血的伤口。

“算了,我懒的多说。反正不管说什么,我们都是错,只有你一个人是对。”沈从之左臂撑在沙发,整个人近乎伏在上面。“你徐霜月就是这么一个人,无药可救……可惜,率典没能早一点看清你。”笑完,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要呕吐似的。

“我送你回房间。”张文景搀住沈从之。

徐志怀仍坐在原处,额头靠着手腕。他闭上眼,听见空落落的客厅里,响起几下细碎的脚步声,骤雨敲窗般的响动,笼罩了他,也将他淋湿。

太冷了。

“沈从之,你以为,率典死了……我不伤心吗?”徐志怀微微打着哆嗦,畏惧什么一般,说。

他仰起脸,嘴唇含住快要燃尽的香烟,缓慢地吸上一口。

沈从之听闻,停下脚步,连带张文景也停下。

“我只是不说……”徐志怀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烟雾霎时模糊了他的眉眼。“就像我那艘载满了工人的轮船,百来号人,半路被炸死了,政府连个交代都没有。我有和你们提过半句吗?没有。因为没意思。”

灯光直打在男人的头顶,因是弯腰,晕黄的光线从额前倾泻到背脊。

手肘支在油绿色丝绒布的扶手,香烟拿在指缝,红豆大的火星悬停在那张阴郁的面庞前,一闪、一闪……

“说了又怎样?”他点去烟灰。“说了,率典就能活过来吗?不会,都不会——”

“不是说与不说的问题,是你的问题……徐霜月,是你一直在逃避。”沈从之几步走回来,两手撑在沙发靠背,口气显得极为悲哀。“请愿从来是要流血的。这点我们都知道。但是,徐霜月,你不能因为它流血了,就否认他,对他的牺牲不屑一顾……常法是伤心死的,你懂吗?他是因为你伤心死的。在他心里,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你是他的知己!如果连你都不理解他,不支持他,他还能找谁?这才是最让我生气的地方!”

“正因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能活下来!”徐志怀将手搁在膝上,佝偻着背,一字一句道。“从之,我们认识快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死了多少人?北伐军进沪那天你也在,你亲眼看到了,马路两边的电灯上挂满了人头。流血!流血!这二十年中国人流的血还不够多吗?可流血又换来了什么。你扪心自问,我们的国家,二十年了,有任何的改变吗?”

“你看,这就是你的问题。”沈从之仰头,深吸一口气,神情似哭似笑。“所以我才会替常法觉得不值……”

“我也替他感到不值。”徐志怀站起身,扔掉那点可怜的烟头,踩灭它。“从之、文景,你我都是经历过五四的人,我说的这些话,你们应当再清楚不过……军阀从不把学生的命当命,把百姓的命当命。袁世凯、段祺瑞、孙传芳、张作霖、吴佩孚,五四、五卅、三一八,直到今天,直到现在,过去不会,未来也不会……”说到这里,他大笑,哭一样荒唐且扭曲的笑脸。“中国、中国它实在太难改变了!做任何事,都要流血,甚至流了血、断了头,也没有丝毫用处。一千年前如此,一千年后亦是如此。 我失望过,你失望过,外面那些年轻人,他们终有一天也会失望——所以我才说,周率典白死了。我劝过他,他不听,他非要去,他活该,和我半点关系也没有。 他活该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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