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怀走近,望向眼前健硕的棕马,哑然失笑:“我以为至少会有一辆车。”
“天啊,徐大老板知足吧!没给你一头驴就很不错了。”谭碧耸肩。“骑马至少潇洒。”
徐志怀不响,自来人手中接过缰绳,纵身上马。
谭碧见状,同他摆摆手,转身便要走。
男人却牵住马头,冷不然开口,续上适才被打断的话语。
“谭碧,我当年娶她,确是为了满足家母的遗愿,对她本人并无多少感情。”他轻声说,一字一句。“但四年婚姻,朝夕相伴,她是除我母亲外,我唯一在乎的女人。”
谭碧听闻,两手插在大衣口袋,侧身回望。
茫茫旷野内,漂泊不定的夜风吹乱了彼此的乌发。
“所以你有什么立场说那些话来质问我?”徐志怀道。“这桩婚姻中的是非对错,是我与她之间的事,轮不着你来指手画脚。”
“呵,徐老板既然不觉得自己有错,何必假惺惺地说要论是非。直接说全是苏青瑶的问题,是她不识好歹,辜负了你宝贵的真情,不就好了?”谭碧冷笑两声,讥诮的话音夹杂着寒风递到他耳边。“你还是快滚吧!再待下去,我怕忍不住把你拉下马。”
说罢,谭碧头也不回地上车。
徐志怀停在原地,目送那辆福特轿车消失在视野,方才调转方向,策马而去。
他一路狂奔,走小路从奉贤连夜赶到嘉兴海盐。海盐县城十一月二十日已经沦陷,好在兵力都在往南京集中,驻扎在此的日本兵又大多沉浸在皇军高歌猛进的喜悦中,排查并不严密,徐志怀只在入住旅店时,被要求登记姓名。事发突然,他毫无准备,仓皇中胡乱给自己起了个假名。短暂歇息一晚,趁天还未亮,他接着上路,赶到海宁,随后变换线路,贱卖了马匹,用假名乘上一艘小火轮,过钱塘江。
此时,太阳已完全沉落,只留一片绛紫色的天,照着白青色的茫茫江面。波涛起伏,仿佛一匹光滑到不沾水的软缎,因风发皱,柔滑非常。
然而不过眨眼工夫,天幕陡然褪去颜色,暗哑的云雾间,缓缓浮现一轮镰刀似的残月。冰冷的月光照亮了钱塘江,也照亮了扬子江。无数炮弹划破月色,落入滔滔江水,银鱼白的浪花溅湿了岸边人。
于锦铭跳下卡车,第一眼所见的便是炮火簇拥中,奔腾着的长江。
江岸边麇集着等待撤退的士兵,因怕被投弹,没有点灯,一个个蜷缩在黑暗中,紧握着自己的东西。高以民从副驾驶座下来,打起手电筒,想找到眼前这支队伍的首领,询问渡轮什么时候能到。可他迎着炮声,在人堆里问了许久,士兵们都摇头说不知情。
高以民见状,大感不妙。他叫来于锦铭,道:“完犊子,咱们被堵在这儿了。”于锦铭皱眉,问:“不是约好了今晚撤,船呢?”说着,他朝江面望去,那里漆黑一片。高以民冷笑,骂:“狗日的王八蛋!我就知道信不过他们。”
话音未落,战机引擎的轰鸣声忽得逼近头顶,不等众人抬头,照明弹仿佛一阵流星雨,落在江岸,迸发出刺眼的白光。紧跟着,杂乱的枪声自后脑勺传来,“咯哒咯哒咯哒——”,又密又急又广。岸边一时人群大乱,各种声调的方言,各种高低的呼喊,齐齐响起。人们在极白与极黑的世界里,互相推搡践踏,四散奔逃,躲避着机关枪的扫射。
于锦铭也被混乱的人流冲走。他抬起右臂,手肘朝前,拼尽全力地冲出白色的烟瘴,一头扎进黑暗的密林。
从白到黑的转换太过迅疾,于锦铭眼前暗红一片。他抬手摸,脸是湿的,分不清是汗、是泪,还是血。他肩膀颤抖,低头,大口喘息,眨眼间,视线逐渐清明,恍恍惚惚瞧见一个大得出奇的石块在脚底板颤动……弯腰一探,原来是个人头,还温热。
日机不知在上空盘旋了多久,终于,枪声停了,轰鸣声逐渐升高,轰炸结束。
逃命的士兵们稀稀拉拉地往江岸走。
于锦铭走在队伍的中后方,看见两名二十多岁的老兵架着一名十六七的陆军新兵的胳膊,往江边拖。
那新兵口吐白沫,两脚踢腾,嘶哑着喉咙喊:“娘呀娘呀!我的娘——娘亲,毛毛头要回家。”两名老兵见状,放下他,其中一名使劲揍了他几拳,又狠狠踢他两脚,骂道:“别他妈喊了!”新兵吃痛,两手护住头颈,趴在地上,面对着砂石,肩膀抽搐着,先是嚎啕大哭,哭完便不再说话。
周遭也渐渐安静下来。
只剩江潮,还有月光。
就这样,众人在江岸呆坐到天亮,才等来两艘接应他们前往武汉的渡轮。
等安全登上船,人人都松懈下来,到处寻找吃食。
大约是饿了太久,于锦铭反而丧失了觅食的欲望,便留在甲板,木然地眺望着眼前赤红色的江面。一时间,他的脑海涌现出许多念头,关于战争,关于国家、土地、人民,关于他自己的人生,关于贺常君和苏青瑶,可一切的想法都支离破碎,遭受过轰炸般,难以成形。
少顷,战友过来喊集合。于锦铭脱掉落满灰尘的飞行员夹克,搭在臂弯,回船舱听高队宣读空军阵亡者的名单。其中职位最高的是另一大队的大队长,名叫魏宁,据说是在下关附近坠的机。
一个个姓名从舌尖轻松地吐出,每一声响代表一条年轻的生命。于锦铭听着,忍不住想,要是阵亡的是自己,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空军往往没有尸体,所以他战死后,地勤会帮忙收拾遗物,和铭牌一起,交给他的家人,方便他们建一个衣冠冢。家人会选一张好看的相片,买一个空空的坟,假装里面装着他的血肉与魂魄。政府会分发抚恤金,每个月几十元,运气好,他或许能赢来一块小小的奖章,再好些,名字能刻到某块巨大的石头上,和其它烈士排排坐……死了就是死了,什么也没有,可那些活着的人呢?他的家人,他的爱人……
渡轮紧赶慢赶,冒着时而袭来的炸弹与机枪,开了三天,抵达武汉。经过短暂的休整,空军上下也已重新振作精神,做好了再度上空迎敌的准备。可等下船,却被告知不必再飞去南京战场。
原来,在这短短的几日,南京战局急转直下,高层宣布全面撤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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