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几天,贺常君要去丝厂通知体检结果。于锦铭这头跟学生们的矛盾还在僵持,又没等到苏青瑶的电话,便主动提出跟他一起去工厂。
年轻人的热血冲上头甚是吓人,尤其他们知道于锦铭父亲属奉军后,更要反过来大骂他是卖国贼之后,一脉相承地爱惜性命,不肯为这个国家坐牢。
于锦铭不屑辩解。
他众星捧月惯了,素来不在乎别人的议论。
驱车抵达丝厂,映入眼帘的是一道红砖墙,活像个口袋,将厂房整个兜进去。进厂的铁门有两个请愿警驻守,二人拦下轿车,看过贺常君出示的证明,相互一点头,准许放行。
驶入,一条笔直的水泥路展现在眼前,主路两侧是棺椁似的四方建筑,其后蔓延出几条小道,连接着低矮的建筑群。贺常君给于锦铭指了几处,告诉他哪里是工房,哪里是饭堂,最规整的灰黑色砖石建筑是车间,分单双数,东边是一三五厂,西边是二四六厂,但他没进去过,所以也讲不清具体情况。
他们停在一栋洋房前。
里头一等的纺织工程师说厂房的管事在第三车间,两人只得再转出去,到厂子里找。刚进门,大团滚热的雾气猛扑过来,于锦铭挥了两下胳膊,驱散在面庞撕咬的水蒸气。一片片吊在头顶的电灯照得车间内通体明亮,伴随轰轰的机械运转声,仿若身处雷云之中。
这时候,汽笛突得发出两声呜呜地吼叫,继而是一声尖锐的口哨声。
车间一阵骚乱,但很快,吞云吐雾的纺纱机停止运转,女工们谈话声逐渐上涌,叽叽喳喳地响。于锦铭抬头,透过未散的水雾,看见二层亮着的办公室出来一个男人,宽大的成品西服上是一道一道的皱纹。
“大伙应该都听说了,由于国外丝织品跌价,小半年来,这几个丝厂一直在亏本。所以咱们厂打下月起,工钱打九折,日延长工时两个钟头,改成五进七出,多两个小时。”他伏在栏杆上,冲下头说。“但不要灰心,大老板还是很公道的。他讲了,接下来半年,要在各个厂房间开展比拼,做得好做得多,那就有奖金。多出的两个钟头也不叫你们白干,正常算工钱,多劳多得,肯干的,赚的保证比从前多。”
有不服管的呛了句。“少他妈放屁,要扣钱直说……”
“能干就干,不干就滚蛋。”男人顿时发了怒。“现在这个行情,各个厂都在裁员。大老板还留着你们这帮好吃懒做的东西,已经是发善心了。这里不养闲人。”
他刚说完,周遭巡视的女荡管一个健步上前,将适才抗议的女工揪出队伍。是个小姑娘,穿褪色的湖蓝色短衫和灰黑色长裤,看个头感觉十四五岁,勉强跨过童工门槛。她怒视,两手冲荡管抓去。荡管也不客气,提起她的胳膊,一脚踢向后腰。
于锦铭皱眉,上前半步。贺常君下意识拉住他的胳膊。于锦铭回望,摆摆手。贺常君放开他,他两手插兜,沉默地站在原处。
“我再说一遍,能干就干,不干就滚蛋,越远越好!”男人重复。“所以能不能干!”
似是被威慑到,人群间稀稀拉拉冒出几声应和。“能干……”
“大点声!”
“能干!”应答的音量骤然大了,个个像嗓子眼里糊了一口血痰。
“行,回去干活。”他满意地点头。
贺常君趁机举起胳膊,叫了一声。管事这下注意到贺常君,指了指自己的办公室。纺纱机重新开始运转,细雪般的棉絮与滚滚浓雾呜得一声,吐到到处都是。
于锦铭随贺常君去二层,低头望向车间内的女工们,一个个并肩圈在车间里,手中划过一根根纱,一根根线,看去,不像人,像关在围栏里的猪猡。
每日大约四角的工钱,干十几个钟头,这样少的工资在上海讨生活,如何买得起房,做得起新衣,弄得到饭吃呢?但转念一想,外头想进厂进不来,最后流落街头成了地痞流氓,或是暗娼野妓的,也很多。
再往上,浓雾模糊了他的视线。
贺常君无意久留,从随身的手提箱内取出检查报告,递出去。此次体检由几家诊所联合举办,主要针对未满十四岁童工的体格检查,包括身高体重、心肺功能、呼吸道、淋巴腺等,还有车间工人里泛滥的性病。
“贺医生辛苦。”管事很客气。
“我刚才听你说今年丝织品销路不好,这方面是不是要降价?我最近打算重装一下寓所。”贺常君有意无意地问。
“主要是外销,国内市场还是日企占大头。”管事说。“大老板前几日开会还讲,美国股市崩盘后,整个市场都颓废了,到今年也没好转,再加打沪战……”
说罢,他又望向于锦铭。“这位是?”
“于锦铭。”说着,他主动伸手。“学飞行的。”
“航空工程?”
“飞行员。”
“啊呀!失敬失敬。”管事赶忙起身与他握手。
于锦铭笑笑,随口问:“对了,你们大老板是谁?没准我还认识。”
“我们老板也刚转到上海,工厂主要在杭州。”管事道。“姓徐,宁波帮里的徐老板。”
“徐志怀?徐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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