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不能厚此薄彼,更不能以远近分亲疏,这是耿煊内心坚持的理念。
近四十分钟后,一个集市的高墙轮廓出现在耿煊的视线之中。
他一边快马接近,一边极目远眺。
此刻,初生朝阳正从地平线上跃出。
明亮的光线正面照在耿煊脸上,远眺前方集市方向的耿煊却是忽然一怔。
他以为是自己眼花,狠狠地眨了眨眼睛,再次睁眼看去。
就见远处那名为佑安集的集市,正门大开。
车马进出不断,人头攒动不止。
现在,第一缕阳光才刚刚洒向人间。
而看佑安集现在呈现出来的状态,明显不是才刚忙活起来,而是已经忙碌了大半夜。
这异常的现象,让耿煊心中,疑惑又警惕。
他驻马停留,凝目远视,皱眉思索。
心中猜测这佑安集到底发生了何事。
就在这时,耿煊忽地目光一凝。
只见佑安集人头攒动的大门口忽然一阵骚动,然后,数骑快马朝着耿煊驻马停留之地跑来。
很显然,对面也已经发现了他们的存在。
可是——
这异常的现象,让耿煊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心中疑虑更甚。
这个时间点,发现他们这支异常的队伍之后,正确的做法不应该是立刻警戒,并将消息上报的么?
怎么不管不顾就往这边冲过来了?
集市中人,不怕死的人有很多,可行事这么鲁莽的却真的少之又少!
不过,对方这让他感觉奇怪的举动,只是在他心中激起了波澜,脸上却依旧平静无波。
骑在玄幽马背上的他甚至都没有动弹一下,就这么静静的看着这数骑快马迅速接近。
我倒要看看,你们在搞什么幺蛾子!
这一行快马朝着耿煊等人接近的,一共有七人。
三人在前,四人在后。
耿煊的目光,落在七人身上。
更确切地说,是落在这七人头顶的红名之上。
这七人头顶红名之浓,完全不输于其他集市的最高层。
其中,尤属前面三人中,居中一个相貌年纪四五十岁左右之人头顶红名最盛。
比之梁文英,也不遑多让。
在耿煊的目视之下,这一行七骑,直到距离他百步之外,这才停了下来。
被耿煊重点关注,当先居中那人,遥遥的冲着耿煊拱手道:“尊驾可是从泰宁集过来?”
“……”
耿煊看着对方脸上那一脸真诚,不带丝毫戾气的问候,顿了数息,点头承认道:“是。”
“尊驾可是来我佑安集收粮?”对方又问。
耿煊闻言,眯眼看着对方。
对方脸上神色没有丝毫异常,依然真诚平和,不带丝毫戾气。
“是。”
对方笑道:“尊驾来的正是时候。”
说着,他指了指远处停留在集市大门外那一辆辆满载的马车,道:
“第一批我们已经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起运。
咱们是现在就出发,还是等更多的粮食准备到位之后再走?”
耿煊很努力才控制住自己的五官,没有让它们叛变。
他看着对方,问道:“你们知道我要过来?”
“是。”对方认真应道。
“那你知道不知道,我收粮是不给钱的。”耿煊又问。
这话直接说出来,已经有种明目张胆挑衅的意味。
这次行动,他从来就没有付钱的意思。
他也不会因此生出任何负疚的情绪。
因为这些被他抠出来的粮食,最后都不会落到他的手中,而是去到它们最应该去的地方。
它们最终的归属,是那在月露原种了一辈子粮食,可除了春种秋收,一年到头,却连几顿饱饭都没吃过的十万坊民的肚子里。
耿煊觉得,这世上,没有比他们更有资格享用这些粮食的人了。
如果有,那只可能是月露原的其他坊民。
只不过,他现在确实能力有限,做到现在这个程度,已经是他当下能力所能撑起的极限。
要想做得更多,确实有些力有未逮了。
不过,这只是耿煊心中的道理。
这一套道理,放在此世元州,乃至整个九州,都是没有人会认的。
所以,耿煊这句话的挑衅效果,无疑也是非常明显的。
甚至已经有种当面羞辱的味道了。
另外几骑,已经有人脸色发僵,眼神发直。
有人则毫不掩饰那愤恨不满的神色。
可与耿煊对话之人却点头道:
“应该的。
不瞒您说,这些粮食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在无忧宫的压迫下,我们从各里坊手中多收的。
听说您收这些粮食,目的也是为了用在那些坊民身上。
对此,我们是乐见其成的!”
耿煊盯着对方看了一阵,忽地扭头看向旁边的刘月季,感慨道:
“月露原的人才,真的很多啊!”
说着,他轻夹马腹,玄幽马迈步上前,朝着说话之人接近。
看着他的举动,那保持镇定、真诚、平和、亲善的态度与耿煊交流之人,脸皮还是不受控制的抖动了两下。
看到这一幕的耿煊,心中忽然安慰了许多。
他策马来到此人近前,问:“你是这佑安集的大馆主?”
“是。”对方恭敬回道。
“叫什么名字?”耿煊又问。
“胡闻安。”
“佑安,闻安,好名字,都是好兆头啊。”耿煊看似随口感慨了一句。
“承您吉言。”胡闻安躬身行礼道。
“走吧,咱们去看看。”
耿煊策马从胡闻安身边经过,玄幽马朝着佑安集缓步小跑了起来。
看着耿煊举动,胡闻安明显愣了一下。
一骑又一骑玄幽铁骑从他身旁经过,快步朝佑安集大门处接近。
胡闻安狠狠给了自己两巴掌,立刻勒马回转,快速跟上。
看着耿煊等一行人的到来,那些还聚在大门处,甚至已经坐在了满载车架上,随时都准备出发的御者。
全都向他,以及他身后的玄幽铁骑,投来惊慌怯惧的目光。
耿煊却是没有去打扰这些人,即便这些人中,有不少红名浓度早就大大的超过了他给月露原制定的“必杀线”。
他也没有在这些目光的注视下,忽然动手,拔刀杀人。
待胡闻安一行人接近,耿煊道:“走,咱们去里面看看。”
胡闻安快步跟上。
一个小时后,在以胡闻安为首的、一众佑安集高层的陪同下,耿煊视察了所有储粮仓库的情况。
因为这些情况,盛祥、谷于群等人同样都是有了解的。
即便掌握的信息不如当地的胡闻安等人详尽,却也足够耿煊确认,他看到的这些储粮仓库,与盛祥等人透露的情况,是对应得上的。
一圈看下来,耿煊看向胡闻安,道:“有问题。”
听了这话的胡闻安,脸皮忽地不受控制的剧烈抽动了一下,强压着有些颤抖的声音,道:
“您……请说,我们立刻……改正!”
耿煊盯着他,直到看得胡闻安心中发毛,这才道:
“你们的粮食,搬得太空了!”
“呃?!”胡闻安忽地瞪大了双眼,一脸错愕的看着耿煊。
很显然,耿煊这个回答,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耿煊想到这一路走来,那空得能跑老鼠的仓库,道:
“你们没有留粮过冬吧?”
“……是。”胡闻安道。
“过冬粮都没留,那就更不可能撑到下一次丰收季的到来了。
那我就好奇一个问题,你和其他佑安集的人,可有想过要如何才能熬过去?”
“……”胡闻安没有回答。
或许是没有答案,他还来不及想这个问题。
也或许是,他不敢把心中想法堂堂正正的说出来。
“你难道要让所有佑安集的人饿着肚子,硬撑过去?”
耿煊继续道:
“这世上有一件事是公平的,那就是再强大的人,不吃饭都要死。
而人若饿到了极致,连自己的妻子儿女都敢互相换着吃掉,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你现在不给佑安集留下足够自用的粮食,等将来粮荒爆发,你打算如何填饱他们的肚子?”
“……”
胡闻安愣怔在那里,嘴唇嗫嚅了几下,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耿煊道:“将最后那批粮食运回来吧,自用的粮食还是要有的。”
“是。”
胡闻安大礼下拜,恭敬应命。
相比于前面那面具意味过于浓烈的真诚姿态,这一次,他的回应反倒朴实简洁了很多。
耿煊又问:“这些粮食,你们自己就能运吗?可否需要我再安排一些人手?”
胡闻安道:“都听您的吩咐。”
耿煊看向一旁的刘月季。
刘月季道:
“还是要安排一些的。
根据前面的经验,除了各集市的积极配合之外,还需要更全面的组织协调。
不然,很容易出现道路阻塞,车马损坏等影响转运效率的事情。”
耿煊点头,道:“那你看看究竟要安排多少吧。”
说着,他又道:“既然如此,佑安集的粮食就不用去泰宁集了,直接运去万平集。”
泰宁集通往万平集的道路,已经肩负起了三个集市的粮食转运,现在正穿行着络绎不绝的车马。
佑安集既然如此配合,那就不需要再去泰宁集打挤抢道了。
将该交代的都交代完毕之后,耿煊没有在佑安集停留。
带领队伍踏上了返程的道路。
老规矩,胡闻安,以及佑安集其他炼髓坐馆,包括另几名在佑安集有着强大号召力的势力高层,都跟着耿煊一起返回万平集。
他并没有因为胡闻安带领佑安集直接投降,就让他们享受过于特别的优待。
最大的优待,就是浑身遍浴鲜血、煞气腾腾的玄幽铁骑,从进入到离开,没有见一滴血,没有死一个人。
……
耿煊对于泰宁集、石滩集等三个集市的“清理”和掌控,还是远不如万平集彻底。
虽然,这些集市在转运粮食这件事上,都不敢有任何的小动作。
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集市除了帮着认真转运粮食之外,就再也不做别的事情了。
事实上,每当耿煊率领玄幽铁骑从这些集市离开。
不久后,就有更多骑手从这些集市离开,以最快的速度,散向四面八方的夜幕深处。
虽然,他们骑乘的只是本地元州马。
可在这些骑手不要命的催赶下,再加上他们骑乘的也都是元州马中的上等良驹。
又因为耿煊每进入一个集市,总要花费不少时间对其内部进行一番“清理”,然后再开始执行粮食调集的正事,这都要花费不少的时间。
这造成的结果就是,当耿煊率着玄幽铁骑乘夜行动之时。
有关他在泰宁集、石滩集等集市所犯下的滔天杀孽,也以极快的速度朝四面八方扩散而去。
再加上万平集那边的“谣言”也已经在路上飞了不少时间,有不少集市都已经或多或少的有了听闻。
现在又有了泰宁集传来的讯息相互佐证,距离泰宁集本就不远的佑安集,自然也就不敢再认为那是谣言了。
当石滩集的信息传过来,更是再没有任何侥幸之心。
而随着时间迁移,相关信息在月露原更大范围内扩散开来。
……
发生了佑安集这档子事,耿煊心中也隐隐有了察觉。
他没再带领玄幽铁骑继续去下一各集市,而是径直返回了万平集。
快马返回万平集,屁股都还没有坐热。
就陆续收到一大摞毕恭毕敬的投递拜帖。
耿煊让洪铨去了解了一下,得到一个不出他意料的答案。
这些投帖之人,都来自于与万平集相邻的其他集市。
有的与万平集的距离,甚至比与泰宁集还要更近一些。
而根据他们投帖的时间,还可以看出一个明显的规律。
那就是在万平集以东、偏北方向的集市,投帖的时间就越早。
相反,位于万平集以西、以南的集市,投来拜帖的时间就越晚。
根据这些拜帖投递的时间,可以侧面看见,消息源是如何从泰宁集、石滩集开始,如冲击波一般,朝四面八方扩散开去的。
沉默了一下,耿煊就接见了这些人。
这些看上去风尘仆仆,形容颇为狼狈的拜访者,在看到耿煊之后,第一时间就匍匐于地。
“你们这般急切登门,可是有事?”耿煊问。
其中一人忙道:
“听闻尊驾正在筹粮,正好,今年秋收过后,我们集市多收了一些,有不少富裕堆积在了仓库里。
尊驾若是有需要,我这就立刻传讯回去,让他们将粮食运过来。”
另一层意思就是,就不劳烦您亲自跑一趟了。
我们人弱地方小,实在是担待不起。
此人表态之后,其他人也都纷纷开口,说出了类似的言语。
耿煊心中忍不住感慨,别的不说,这些集市的“嗅觉”和决断,都不是一般的强啊。
眼前这样的情况,同样超出了耿煊最初的预料。
可仔细想想,这才是合理的。
月露原的集市又不是一棵棵孤零零的木头,就等着他一个个上去将其砍倒,砍断。
可耿煊并没有立刻答应,而是问:
“你们可都有留足自用粮?”
一众上门投诚的“访客”愕然,不知道如何回应。
说留了,会不会显得态度不够真诚?
说没留,会不会显得过于虚伪?
就在众人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答案之后,耿煊将之前跟胡闻安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这让跪拜在地上的诸人,不得不怀着复杂的情绪,将各种溢美之词不要命的送上来。
“我还有一个条件。”耿煊忽然道。
众人心脏都是猛地一跳,纷纷闭嘴,仔细聆听。
“不合理的二次催粮,你们必须撤销,不许再跟着无忧宫胡闹!”
众人听得心脏哐哐乱跳,特别是当听到面前人说出“不许再跟着无忧宫胡闹”这句话,更是吓得一些人几乎当场闭过气去。
要知道,耿煊灭掉的无忧宫援军,包括从泰宁集出来的那一支,总共也就六支。
而月露原的集市,以及在集市中扎根落足的无忧宫据点,可不止这六处援军背后所代表的集市。
他们不敢得罪面前这人,难道就敢去得罪无忧宫吗?
耿煊却不管他们如何想,继续道:
“如果有已经做下此事的,将第二次催收上来的粮食,全部还回去,一颗都不能少!
你们要是答应,这件事我就应下了。
你们要是做不到,那你们就乖乖在集市等着,别的也不用去做了。”
是不是还要将脖子洗干净一点?
最终,在耿煊这过于直白的言语下,距离万平集最近的两个集市“访客”率先屈服。
有了两人开口,后面都不用耿煊继续出力推动。
这件事本身形成的趋势,已经足以让后面的人主动积极地参与其中。
要说完全没推动,那也不至于。
耿煊对旁边的洪铨道:“附近的集市,可都过来了?”
洪铨摇头道:“不是,只过来了一部分。”
耿煊轻轻颔首,道:
“那好,你和盛祥他们沟通一下,看看都有哪些集市没有安排人过来。”
来了的我不一定记得住,也不一定念你们的好。
可那些没来的——
那就别来了。
而在听了这番对话之后,场中所有的犹豫迟疑,全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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