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常平坊、万福坊这些靠着赤乌山吃饭的里坊相比,月露原的里坊自然要差上许多。
与那些集市、行会、帮派相比,月露原的里坊,单独拎一个出来,连被他们正眼看一下的资格都没有。
可从个体的角度去看,这些里坊同样也是一个庞然大物。
和赤乌山周边各家里坊的人口被严格控制在两三千人的规模不同,月露原的一家里坊,人口最少的也有五六千人,大的里坊人口甚至有两三万之巨。
——这是赤乌山与月露原不同的地理生态造就的,因为赤乌山的产出有限,里坊的人口若是过多,不仅不是助力,反而会变成负担。
而月露原的情况恰好相反,无论是抢种抢收,还是修缮水利,翻耕除草。
亦或者与其他里坊竞争,或者在集市、行会面前拥有更大声说话的权利。
里坊的人口数量,都是多多益善。
那些人口低于五六千以下的里坊,在月露原的生存环境会变得越来越恶劣。
在耕作这件事情上,能够投入的人力会更少,一些必须大量人工才能完成的计划无法推行。
在与其他里坊的竞争中,会处于全方位的弱势。
争田争不过,抢水抢不过,械斗打不赢。
又因为力量更弱,是更软的“柿子”,集市、行会也会更愿意来捏。
在他们的咄咄逼人下,连个还嘴说硬话的勇气都没有,每一次都会被更轻松的爆出更多的“金币”。
这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要想避免这样的境地,月露原的里坊就走向了与赤乌山周边里坊完全相反的“进化道路”。
到了现在,能在月露原立足扎根的里坊,都是有着不菲的规模。
人口少则五六千,多则两三万。
刚才看到的那些数百人聚落而居之人,连成为里坊之民,都是他们羡慕而不得的奢望。
这些人的来历非常复杂。
有可能是犯了事,惹了人,无法继续在原本里坊立足的人。
也有可能是在里坊内的竞争中失败,失田,破产,欠债……没了在里坊立身资格的人。
也有可能来自集市,帮派,行会……
除了他们本人,没人说得清他们的来历过往,也不知道身后牵扯着怎样的因果纠葛。
这些人,被统统称之为游民。
那些性懦力弱的,会选择自力更生,比如耿煊一行人刚进入月露原时看到的那群聚落而居的游民。
但他们的生存能力,是非常弱的。
不仅土地更加偏远贫瘠,无论是开荒还是熟地,都需要成本和代价,这些都是他们很难支付的。
甚至,连一件像样的农具都没有。
而且,便是他们真的侥幸寻觅到一块沃土,或者将一片荒地开辟成了熟田,他们也不具备真正保护这些财富的力量。
也有的游民会选择游荡在里坊与集市之间,如同见缝插针的苍蝇老鼠,寻找一切可以活命、活得更好的方法。
所行所为之事,不会有任何来自于良知和道德层面的负担。
游侠儿,便是从这样的恶壤之中,开出来的“奇花”。
其中,不乏沿着这条路一路走到炼骨乃至炼髓境界的传奇。
每一个这样的传奇,在这个群体中,都是宛如天上明星一般的存在。
虽然已将那座游民聚落远远甩在身后,耿煊却还在琢磨此事。
他想的,却是唯有他能看见的,这些人头顶的红名。
远比常平坊、万福坊见到的那些普通人浓郁得多。
若以红运量化,这些游民人均能给他贡献的红运,超过了十点。
耿煊的第一个感觉是不可思议。
若从身体素质,健康程度,力量强弱这些层面衡量,常平坊里的普通人,一个能打他们五个。
可这些明明孱弱至此的游民,一个个身上背负的杀孽,却可与许多炼肉甚至炼血境修炼者相当。
不过很快,耿煊又觉得这是合理的。
这说明里坊中人对游民群体的憎恶与排斥,不是歧视,而是这个群体的“恶”担得起这样的口碑。
而柴爷顺口说出的一句话,则解开了耿煊心中一大部分的疑惑。
“他们是没有任何顾忌的,活得就像野狗一样,真到饿得慌了,他们什么都吃。”
说到这里,他看向旁边的耿煊,道:
“前些年,我陪坊中人来月露原走亲,在一家里坊夜宿。
半夜里坊突然鸣锣敲鼓,到处高喊捉贼,然后捉住了十几个游民。
你可知道,这些游民当夜在偷什么吗?”
“偷什么?”耿煊好奇问。
“挖坟偷尸。”柴爷道。
“……”耿煊瞪大了眼睛。
“那是一个有着一万多人的大坊,虽不至于天天死人。
但偶尔赶上了,遇上气候骤变,一天死个三五人,乃至七八人都是有可能的。
而那一次,两天之内死了十几人,被集中埋在坟山的一片新坟之内。
因为坟山与里坊住地有好几里的距离,除了挖坟埋人,四时祭祀,其他时候没人会没事往那里跑。
这就被那群游民给盯上了,当天夜里就拿着工具将那十几座新坟全部撬开,将里面的死者全都挖了出来。
若非当夜就被人发现抓了个现行,只要再晚半天,便是能找到那些死者,大概也要去锅里找了。”
说到最后,柴爷还额外补充了一句。
“据我所知,在游民群体中,吃活人比吃死人的更多。
前一刻或许还是一同作案的同伙,下一刻就变成嘴里的食物了。
……人若饿得极了,真的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柴爷语气平静的讲述了这么一件久远“趣闻”,耿煊却听得心中直犯恶心。
想象力过于丰富的他,难得主动的将某些念头死命的压在心底,不让它们在心中作祟。
“……那些游民最后如何了?”耿煊问。
“被埋了,与那些被他们挖出来的死者一起,全被当作活殉葬进了坟地里。”
听到“活殉”二字时,耿煊愣了一下。
因为在他的经验里,这算是个时隔过于久远的生僻词。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明白过来,柴爷到底说的是个什么意思。
在那些里坊人的朴素观念里,这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基本执法原则吧。
你们惊扰了我们的先人,还要将他们分尸取肉,让他们死后都不得清净,那就用你们活殉作为补偿吧。
给你们一个下去给被你们惊扰的亡者亲自赔礼道歉的机会。
对于这件事,耿煊不知道应该如何置评。
对于那些头顶浓郁红名的游民,耿煊心中,也没有什么杀意。
面对这个群体,哪怕能够想到他们都做过许多令人发指之事,他却很难有对待吴有信那些人时的干脆果决。
……
自从经过第一处游民聚落,进入月露原边缘区域之后。
在接下来将近两个小时的赶路中,马队又陆续经过了多个游民聚落。
这一路走来,耿煊能够清晰的发现,这些同为游民聚落之间的区别。
越靠近月露原深处,从游民的着装、屋舍的品质、田地的大小和维护情况,甚至是水渠的数量,都有着明显的区别。
整体的规律是,越靠近月露原中心区域,游民就活得越发像个人。
相反,越靠近边缘区域,游民就活得越发像条狗。
还是那种人人厌弃,看见了就想扔块石头砸过去的恶心野狗。
不过,不管这些游民聚落的情况有什么差别,当浩浩荡荡的玄幽马队从他们面前经过,他们的反应与第一个游民聚落中那些游民并没有任何不同。
惊恐,尖叫,四散,奔逃。
就像是一头猛兽在它不应该出现的时节,强闯进入一个自得其乐、自成一片小天地的鸡窝之中。
其中,还发生了一件小插曲。
沿途遭遇的其他游民聚落,彼此之间都隔着不少距离,或是山丘,或是荒滩,或是贫瘠的土地。
却有两个游民聚落只隔了一条宽二十多米,深不足一米,骑在玄幽马背上,轻松就可涉水而过的河流。
当耿煊他们这支由一两百匹玄幽马队组成的“猛兽”侵入这片区域时,两个游民聚落正在进行一场声势浩大的,参与人数超过千人的临河械斗。
两个聚落之人几乎全体出动,老弱妇孺隔着二十多米宽的河流,互相扔石头,砸土块,骂声与唾液在空中交织成片。
而两个聚落的成年男子,则拿着颇具杀伤力的农具,在及腰深的冰冷河水中呼喝鏖战。
双方顶在最前面,被两个聚落的其他人拱卫在中心的几人,赫然都是有着修为在身的修炼者。
其中,实力最强的两人,耿煊估摸着应该是两个聚落的头领,居然都有着资深炼肉境的实力。
身边还各自簇拥着几个血气上涌,怒目圆瞪,嘴里嗷嗷乱叫,勉强摸到炼皮门槛的马仔。
血脉偾张,热血激昂。
不过,就在这种气氛热烈到几乎要将那冰冷的河水都给彻底煮沸的时候。
一连串激烈的“哗哗”声响起。
溪河两岸的老弱妇孺们就看见似有一面急速移动的铁墙从上游疾驰而下,插入械斗双方纠缠的河道之内。
再定睛细看,哪里是什么铁墙。
那分明是一匹匹比人更加高大的,宛如在天河中沐浴的神驹。
那神骏不凡的英姿,马背上那一个个沉毅默然的面孔,骇得溪河两岸齐齐噤了声。
原本几乎要将整个天空都塞满的喝骂之声,瞬间变得死寂一片,落针可闻。
全身心投入到械斗之中的,身在溪河之内的一众男子是最后察觉到异常的。
当他们恍然惊觉到底有怎样一只恐怖的“猛兽”出现时,这“猛兽”距离他们已经近在咫尺。
他们骇得一个个就像是中了定身术一般,站在溪河之内,一动也不敢动。
任由那些神驹从他们身旁的溪河内迅速跑过,然后在下游登岸远去。
直到这支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的马队彻底远去,溪河两岸之人才再一次活了过来。
可就在下一刻,溪河两岸之人都再度陷入另一种惊慌失措之中。
却是他们各自的主心骨,双方实力最强之人,齐齐从河道内消失不见。
“大哥,大哥不见了!”
“头儿一定是被掳走了!”
“头儿被杀了!”
“……”
溪河两岸迅速乱作了一团。
械斗?
现在已经没有人再有心思考虑这个。
……
在离开这两处紧邻的游民聚落一段距离之后,马队做了短暂的停留。
耿煊将顺手拎在手中跑了这一路,已经吓得面无血色的两人扔到了旁边的草地上。
没反应过来的两人根本就没有及时站好,被他这一扔,直接咕噜噜摔倒在地。
耿煊见状,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在刚才落地的一瞬间,这两人分明是有机会轻松站稳的。
可他们不仅没有站直,反而双双做出了同一个动作,顺势滚倒在地,然后各自摆出一副被吓得瑟瑟发抖,三魂丢了两魂的可怜模样。
这该说他们滑头呢,还是经验老道呢?
这和在狸猫逗弄下直接装死,以期用这种方法逃过一劫的老鼠有异曲同工之妙。
耿煊皱眉道:“站起来说话……要是站不起来,今后你们就不用起来了。”
两人闻言,立刻满血复活。
脚下如有弹簧一般,嗖的一下就从地上弹起,恭恭敬敬的站在耿煊身前。
“你们两家搞这么大阵势,到底是为了什么?”耿煊好奇问。
他将两人单独拎出来,其实也就这个目的。
而两个人的回答,却让耿煊哭笑不得。
起因却是一件小的不能再小的小事。
溪河两岸的聚落,都养了大约一百多只的鸭子。
平日里,这些鸭子都是由聚落中的小孩子在看养,常被赶到溪河之中觅食。
双方经过长期的“斗争”,已经分划出了比较明晰的水域。
双方聚落中的小孩也都很懂事,都将鸭子赶在属于自家的水域中觅食。
可人将溪河分了段,鸭子不认啊。
两家鸭群经常在水里玩着玩着就会混成一群,等小孩子们焦急的将各自的鸭群重新分出来,偶尔会出现自家鸭群数量变少的情况。
丢鸭子的就说,一定是我们的鸭子混在了你们的鸭群中。
另一方辩解说,怎么可能,我们的鸭群一只都没有多的,你们去别处找吧。
不信?
不信你们数呀!
数来又数去,还真的无法从对方鸭群中找到自家丢失的那几只。
于是又有小孩子开口指责,一定是你们将我们的鸭子偷偷藏起来,甚至已经杀了吃了。
反正这里就咱们两家,我们丢了鸭子,找你们就对了!
哟嘿,你们这就蛮不讲理了嘿!
说不定是你们嘴馋,偷偷把自家鸭子弄死吃了,又怕回去不好跟大人交代,所以将脏水泼我们头上?
挺聪明啊,小子!
这就说不清了。
那就打吧。
先是一群小孩子混战对打,紧接着各自家人见状,赶紧前来助战。
就这样,战局越来越大,到了最后,双方几乎已经全员出动。
即便是年纪太小或者太大,无法亲上一线,连隔河扔石头也做不到,那也要来到现场凑个人头,壮壮声威。
最巅峰时,自然就是现在正规规矩矩站在耿煊面前的两人加入战团的那一刻。
大概明白今天这起千人开团的缘起之后,耿煊问:
“那这丢失的几只鸭子,到底是被你家的小孩监守自盗了……还是被你家的小孩偷吃偷藏了?”
两人都愣了一下,或许,他们也有点没想到,面前这样的大人物,居然真会去关心几只鸭子的去处。
回过神来的两人,彼此看了一眼,都给出了同样的答案。
“不知道。”
“不知道。”
“……”耿煊点了点头,对此,他已经无话可说了。
最后,他问:“有死人吗?”
两人再次怔了一下,然后各自摇头。
“你们两家械斗的次数,多吗?”
“……这种规模的不多,一年最多也就三五次,磕磕碰碰的小摩擦,倒是挺多的。”
“死人吗?”
“……有时候会死上一些,一般都是为了争水。
咱们这算好的,我听说有几个地方为了争水,不死上几百人都是不会有结果的。”一人有些忐忑的辩解道。
他或许是意识到,面前这位大人物可能有帮人断案的癖好,不想惹来这尊大神,他下意识的将别的地方捎带上了。
耿煊听了,却只是点了点头,便挥手道:“好了,你们回去吧。”
“啊?!”
就在两人惊讶的站在原地,不相信今天就这么轻松过关的时候。
马队已经再次出发了。
很快,一整只玄幽马队便消失在了这两人的视线之内。
站在草地上,两人彼此看了一眼,立刻撒丫子往聚落方向飞奔而去。
……
骑在玄幽马背上,耿煊没再说话。
他在琢磨他发现的另一个规律。
越靠近月露原中心,游民聚落的规模越大,整体状态越来越好的另一面,是人均红名浓度在缓缓降低。
虽然,远没有降低到与常平坊那些普通人相当的程度。
可以耿煊刚才在溪河两岸看到的那些游民为例,他们头顶红名的浓度,相较于耿煊刚入月露原之时看到的,已经降低了一到两点红运的样子。
——要不是真被逼到没办法,又有多少人愿意以人为食呢?
可这件事的另一面,却出现了一小撮头顶红名浓度远超周围其他人的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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