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这样!辛冉见刘羡如此镇定,不由在心中冷哼一声,无非就是依靠太子的权势罢了。在临行前,孙秀特地嘱咐过辛冉,如今是贾氏当政,根本不需要害怕太子,刘羡越是搬出太子,越是趁机打击太子党的好机会。
所以辛冉稍作沉思后,毫不犹豫地刮了刮印泥,盖下了指印,而后说道:“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刘县长想吓唬我,可我为国家做事,堂堂正正,可不会被你吓住。”
而刘羡则收下纸状,当着众人的面,将其捆起来,然后在封口处盖上胶泥和小印。
然后,他带着胜利者的表情说:“辛椽,您见过太极殿的编钟吗?”
面对这个问题,在场诸人多不明所以,不知道刘羡为什么突然转到这个话题。
辛冉还以为,刘羡是在炫耀自己的京官经历,以及在洛阳人脉深远,不禁冷笑一声,提醒道:“我是没见过,可又如何呢?刘县长就是见过,不也在夏阳当县长吗?”
“不,不,不,辛椽您误会了。”刘羡摇首笑道,“我是说,您知道朝廷是如何用太极殿的编钟定尺的吗?”
这句话一出,辛冉顿时慌了神,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刘羡,又看向身边的这些随从,在场的大部分人都露出茫然的神情。
他们都不知道刘羡在说什么,但听得出来,似乎朝廷有一种标准定尺,放之四海而皆行的方法。
奇怪,难道不是朝廷说度量衡怎么算就怎么算吗?
刘羡也不卖关子,说道:“《汉书·律历志》中有载,我们现用的尺寸,源自于黍,一黍之广为一分,十分为寸,十寸为尺。所以,将一百粒黍米排开,就是一尺的长度。”
“辛椽,要不要我们现场量一量,我们县的这个官尺,对得上一百粒黍米吗?”
说罢,刘羡立刻把夏阳县的官尺拿来,然后从府库里挑了黍米,一粒一粒跟着排,细数下来,这个官尺能排出一百零六颗黍米。
辛冉见状,顿时松了一口气,像抓住什么救命稻草一般说道:“哈!我差点被你唬住了!这个方法,你自己的尺尚且对不上,怎么可能是真的?”
刘羡仍无丝毫急躁之色,笑道:“您先别急,现在县府各地偷偷加尺,早已不是秘密,对不上是正常的。所以在十年前,也就是中书监荀勖公荀中书执政的时候,他在太极殿内造了一套编钟,用音律重新标定了天下的度量衡。”
“音律?”
“您知道黄钟吗?就是十二律的第一律。”
“一支用标准九寸长、三分内径的竹管,吹出来的音,就是黄钟音。过长就会音沉,过短就会音高。”
“而竹管内所能容纳的黍米的数量,便是一龠,两龠为一合,十合为一升,这便是升的由来。”
“一龠应该能容千二百黍,而它的重量便是十二铢,也就是半两,这便是两的由来。”
“所谓的度量衡,就是取自音律,上合天意,下应民意,为我圣朝之神器,不可轻易改动。”
“您如今的尺和秤都在这里,我把它呈交给东宫后,制作一个九寸的竹管。然后与太极殿上的编钟比一下音高,再看看重量对不对得上您的秤,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若这个尺与秤是对的,我就该死。”
“若这个尺与秤不对,到底是您该死,还是孙长史该死,或是赵王殿下论罪,这就是说不好的事情了……”
一番话说罢,辛冉已经是冷汗直流,此时明明是凉爽的秋天,可他却如置冰窖之内。他全然没有想到,这度量衡还有这样的讲究。
这也难怪,自曹魏以来,文坛就一直流行清谈和文学。导致文人们虽多熟读诗词歌赋,甚至能够写下不错的文字,但真论起对庶务的研究,却远远不及两汉。
正始年间,浮华达到极致的时候,以致于晋宣帝司马懿考察官僚,发现朝中四百余位公卿,能够写正经政论的人,竟不超过十人。
到了眼下,常人若是能通读《汉书》的本纪列传,就已经算得上是有才了。像刘羡这样,经过李密和陈寿教导,不仅精通术算,还对《律历志》、《食货志》都深有研究的,更是寥寥无几。
话说回来,荀勖考订音律这件事,其实知道和在意的人也不多。
若不是荀勖和小阮公在音律上较上了劲,甚至因为嫉妒小阮公的音感,特地将他贬出洛阳。刘羡甚至也不会把太极殿的编钟放在心上。
但现实就是这么滑稽,孙秀这一招试探,正好撞在了铁板上。不仅无法给刘羡安上罪名,反而将自己跌入了坑内,而且是亲自将罪证送到了刘羡手里。
白纸黑字,人证物证俱在,什么叫自讨苦吃?这就叫自讨苦吃。
刘羡现在好整以暇地坐下来,对着县吏们挥挥手,示意他们先退出去,辛冉的随从们见状,也都识趣地随之退后,让整个府库只剩下刘羡和辛冉两人。
面对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辛冉,刘羡笑笑,漫不经心地说道:
“辛曹掾,我知道,有些事情,你也做不了主,你也是受背后人的指使,所以我并不想太与你为难。”
“但你背后的人做得也太过分了,如果是只针对我也就算了,但拿着这种东西来收税,那就是增税三成,是要官逼民反的。”
“我个人的安危无足轻重,但别闹到最后,弄得关中皆反,也会危及到赵王殿下的名声,那就不好了。”
“你帮我给你身后的人带一个话,这件事,我可以当做没发生。若是有什么不算很过分的要求,我也可以谈,都是给百姓做事。早在离开洛阳的那天起,我就已经做好了赔笑脸的准备。”
“但如果有人硬要和我斗个你死我活,我也不介意来个鱼死网破。毕竟,眼下我手中就有一个现成的把柄。”
“我这边时间比较紧,没时间备您的晚膳,就不送客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辛冉也没脸再待在此处了,离开县府后,他几乎是夹着尾巴,连头都不敢回地离开夏阳。
孙秀对刘羡的第一次试探,就这样无疾而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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