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刘羡就好像和孙熹认识了好久一般,和他手下的几个亲信寒暄几句,然后手一挥,就让吕渠阳、薛兴等人跟上。一路上他与孙熹说说笑笑,谈论这几日在夏阳所见的风土人情,十分亲热。
等到了山上的营寨后,刘羡一行人到龙门贼的大堂落座。
但刘羡刚刚坐下,孙熹便有些憋不住了,他问道:“说起来,县君,我们马贼和县府,那从来就是两条道上的人,不是捉对厮杀,就是井水不犯河水,不料今日竟然能看见县君,真是让我感到稀奇。”
“我孙熹是个粗人,不读书,也不识字,所以就想和县君说点敞亮话,县君此来是为了什么,不妨直接说给我听,”
刘羡闻言,仅仅是笑了笑,他正襟危坐,挺直身子道:“孙首领如此快人快语,我也就不藏着掖着。”
“我此次来拜候孙首领,是想向孙首领请教一个问题。”
“问题?刘县君请问。”
“我听说孙首领本是夏阳本地的农民,为什么放着好好的田不种,要出来当马贼呢?”
这句话一出,原本活络的氛围顿时冷峻下来,在场的马贼们都僵住了笑容,而为首的孙熹更是面露杀气。他握着腰间的佩刀,对刘羡徐徐道:“县君深夜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消遣我的吗?”
“当然不是。”刘羡的神情与语气都非常郑重,他对孙熹一字一句地说道:“孙首领,我虽然是夏阳长,但你也知道,我初来乍到,对本地的民生并不熟悉,想要为民众做点事情,也不知道从何做起。”
“这些天,县府上下,所有的人都说,夏阳如今这样,是马贼害的。”
“可马贼也不是凭空来的,总是先有了什么缘故,才最后把人逼成马贼。”
“我在告示上说,要剿灭县内的所有马贼,并不是说,要杀光县内的马贼,而是要去除马贼横行的成因。”
“孙头领是本地人,我听人说,之前也就是一个务农的农民,所以我特意来拜候孙首领,就是想听一听,孙首领对治理民生的看法。”
这一番话大大出乎在场所有人的预料。
孙熹如今已经三十七岁了,他从小务农,自学马术,到三十来岁时拉人做贼,自然是见识过很多人。这其中有狂妄的,也有胆怯的,有老实的,也有虚伪的。
但是他们要么是农民,要么是流寇,要么是那种油腻到市侩的商人和小吏,还从来没有人,像刘羡一样,如此恭恭敬敬地,把自己当做一个有学识有智慧的人来请教。
孙熹一时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但口中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良久才道:“县君真是高看了,我是一个粗人,县君要问我如何杀人,那我能给你讲些道道,但问我如何治理民生,那我肯定是两眼抹黑,和瞎子没啥区别。”
刘羡笑道:“这本也不复杂,孙首领不妨就回答我之前的问题,您是怎么当上马贼的呢?”
再听到这句话,孙熹也不觉得冒犯了,他觉得刘羡确实是有诚意的,也就当真讲起自己的过往来,说道:“这倒也不是什么难说的事,主要是没什么意思,如果县君不嫌弃,我也就简单说几句。”
“但说无妨。”
孙熹便饮了一口酒水,敞开膀子追忆:“我其实不是穷苦出身,在年轻的时候,家里还有个几十亩地,在夏阳算是家境好的了。”
“所以我从小就不只是务农,还养了几匹马,会一些马术,也练了一些武,结交了一些朋友,甚至还是亭里的里长。”
这种条件,在别的地方,大抵只能算小康之家,但在夏阳,确实算得上富庶了。刘羡便问道:“那后来是发生了什么呢?”
孙熹叹道:“县君应该记得,在太康年间,动不动就遭遇大旱,夏阳也是如此。在四年前的时候,我们亭里尤其严重,乡亲们各户的收成都很少,但还是做了喝一年粥的打算,想办法把那年的租子给凑齐了,让我代乡亲们运田租到县里。”
“结果没想到,在半路上我被呼延昌带人给抢了,还被打死了两个人。我去县里报官,却根本没人管,还找我催那年的租子。”
“我说田租被马贼抢了,县府的人也不管,那几个啖猪肠的狗贼,说没交到县府里就是没交,让我再去催租。”
“这不是要人命的事情吗?我回了乡,就带着几个乡亲到县城里去闹,说要么去查马贼,要么免租。”
“结果呢?县府就把我们一行人抓了起来,又打死了我两个乡亲,然后把我在监狱里关了一年。”
“那时候,我就想清楚了,做一个顺民,不仅要被马贼抢,还要被官府抢,还不能保住自己的命,那为什么要做顺民呢?”
“相比之下,若是自己做了贼,虽然是刀口舔血,但至少是我抢别人,不用再想着何时受欺,心里不窝火,也是真的快活。所以我出来之后,就领着朋友乡亲们当了马贼,风里来雨里去,一直至今。”
“一转眼,已经是三年多的事情了。即使现在想来,也真是唏嘘。”
其实这个故事,刘羡在来之前就已经查档案知道了,但他仍想听孙熹亲口说一遍,好确认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而如今听孙熹亲口道来,他心里已经有底了,不禁击节赞叹道:
“孙首领做这些事,竟然是为了给乡亲们出一口恶气,真是好气魄!怎么能说是贼呢?我看做贼的明明是那些县吏,孙首领应该是豪杰才对!来,孙首领!我敬你一杯!”
说罢,他当即举起一盏酒,对着众人一饮而尽。随后又问道:“我斗胆问一句,不知孙首领以后有何打算?”
“莫非准备做一辈子马贼吗?”
这句话一出,在场的人就有些明白了,原来刘羡是来招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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