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不见得。”陆机说道,“古往今来,真正用皇帝制度还能国祚绵长的,只有汉朝而已,在此之前,秦帝二代而亡,在此之后,魏祚三代而衰。”
“这些血淋淋的例子足以证实,皇帝制度是难以持续的,汉室确实是古往今来唯一成功的皇室,但除此之外,真正长寿的夏商周,哪个不是分封呢?”
“或许皇帝能成功才是偶然,汉室以前没有皇帝,汉室以后也不需要皇帝,世上有皇帝,本就不是什么天经地义的事情。”
陆机此次发言之大胆,令众人大感震惊,但他的角度非常刁钻,现在大家也都不相信天人感应那一套,故而一时间竟也找不到什么理由反驳。
可刘羡仍然坚持道:“士衡说未来可能没有皇帝,这或许有理,但是说要返回分封,这也是痴人说梦!”
“现在的士子,多是靠父辈余荫,苦读书,通人情,但你要重现五等分封,这些学识又有什么用呢?他们莫非能够安心回家务农吃苦吗?我并不反感吃苦,但经过了几代人的养尊处优,很多人连粟米和麦豆的种法都分不清楚,想要士子们去做这些事,他们怕不是要跟你拼命咯!”
陆机则反驳说:“正是因为他们不知,所以才要借用分封制度,强行把士子捆绑在土地上,不然士不知工农,天天研究些清谈玄说,不是亡国之道吗?”
“当然是亡国之道,但是要采用切实可行的手段,说分封有些太异想天开!”
两人各执一词,谁也不说服不了谁,可越是这样,双方越是想说服对方。在这种时候,想要打断这种话题,就需要有人提出新的话题。
今天扮演这个角色的是江统,他是殿中中郎,和孟观同职,出身不算高,但也是个两千石之家,平日颇有真知灼见,又欣赏刘羡、陆机的才华,所以与其交好。
他说道:“两位说得这些,都太虚诞了,和清谈有什么差别呢?要我说,还不如说些实事,解决一些国家切实的隐患。”
周顗对这个话题很关注,他闻言,立刻追问道:“哦?应元兄说的隐患,是什么呢?”
“是戎狄!”江统叹道:“我看国家再这么不重视下去,是要亡于夷狄的!”
他这句话说出来,并没有得到众人的认可,而是遭到了大部分的人哂笑。
孟观说:“如今国家安宁,边疆的夷狄都已膺服,既没有匈奴那样一统漠北的大敌,也没有檀石槐这样坐拥十万之众的叛逆。如今最强的拓跋鲜卑,恐怕也强不过秃发树机能吧,应元兄说这些,莫不是杞人忧天?”
周顗道:“我也不理解,看当下的边疆,夷狄四分五裂,分成了六部,根本没什么值得担忧的吧?”
一直在旁边默默吃桃的王敦也说:“皇晋疆平,胜于汉室,何忧之有?”
江统摇头道:“我说的不是边疆的戎狄,那些不足为虑,我说的是国内这些已经归化的戎狄。”
“自曹魏初年,国家户口锐减,又与蜀人在关陇等地连战,虽然降服了相当数量的胡人,但也做了错误的决策。”
“魏武帝为了便于管控,竟然把他们从边疆迁入内地,致使两汉时的北地、上党、西河、太原、冯翊、安定、上郡等地,有大量胡人杂居。到了与姜维死斗,和与秃发树机能大战时,又往扶风、冯翊、弘农、京兆、魏郡等地,广迁胡人,到现在,洛阳的胡人都有数万人了吧?”
“我前些日子到尚书省打听过,国家如今账面上的人口,有一千六百万,加上没查出来的隐户,或许能有个两千多万,甚至我们乐观些说,有三千万。但胡人的数量有多少呢?”
“魏元帝在景元四年(公元263年)灭蜀时的诏书中有写。”
说到这他顿了顿,悠然念道:“九服之外,绝域之氓,旷世所希至者,咸浮海来享,鼓舞王德,前后至者八百七十余万口。海隅幽裔,无思不服。”
江统叹道:“这还是快三十年前的数据,到今天,全国的胡人恐怕已经要上千万了吧!”
“上千万人啊!我们国家的在册户口,也不过一千六百万!”
“这些胡人,不生活在边疆,而生活在国家腹心之所在,一旦什么时候决定造反,就能拉出十万乃至数十万规模的部队。若从上党、弘农这些地方出发,不出三天就能打到洛阳!这不是心腹之患,什么是心腹之患?”
他说完这些话,众人赫然一惊,刘羡也不例外,他还真没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过问题。而如今江统一提,他也不免联想起这样一幅画面来:刘聪带刘曜回到太原后,决定带兵造反,他振臂一呼,顿时有万人响应,山呼海啸,令人震撼。
陆机则否定道:“应元兄说得虽有道理,但这些戎狄,入中国多有百年了,着汉服,识汉字,应该不至于大反吧?”
江统却断然道:“就是因为他们身受汉化,我才觉得为祸更大!”
“如果不通儒学,他们也不过是多造些杀孽罢了。可眼下他们懂了名教,将来蛊惑人心,恐怕常人就难以分辨,反过来做胡人的刀枪了。”
周顗道:“可我看他们大多心向晋室,并未露出什么反意啊?”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戎狄志态,不与华同!这是迟早的事情!”
江统说得这么言之凿凿,倒让大家失笑了,以人种来断定人心,未免也过于偏颇。
而且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国家真有上千万胡人在生存的话,怎么可能迁移得动呢?恐怕人家原本还不想造反,你这一迁,才是直接海内沸腾了。
刘羡不无侥幸地想,还好这回没邀请刘聪过来,不然听到这番言论,以他自尊之高,非和江统撕破脸不可。
正思忖间,他闻到一股糊味,转头去看,才发现大家讨论得过于入神,连一旁的肉烤焦了都不知道,连忙呼喊大家过来抢救。
众人见吃食出了问题,也顾不上别的了,连忙都搭手过来抢救,大家大呼小叫,举止失措,不少人都烫到了手,但狼狈之余,大家又不免相互取笑起来,氛围融洽平静。
但这也是最后的平静了。
在晚宴结束后,一行人返回洛阳,街道上巡逻的侍卫陡然增加了三倍。
而路过城门时,可见上面贴着一道崭新的布告,上面写着:自今日始,全城戒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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