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倨傲的回答!刘羡心中暗暗吃惊,但听过陆机的一番言论后,他也不得不承认,论才华,陆机有充分自傲的资本。现在刘羡只想知道,陆机接下来在制度上有何高论。
等众人纷纷落座后,陆机已经成为众人视线的绝对焦点,而他淡然自若,如大将一般保持着气度,沿着刚才的话题继续道:
“现在常常有人以今推古,根据《汲冢纪年》说,古代便是如此虚伪,和我们如今没有什么两样。但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古代的名教岂能与当下等同?”
“周公建爵五等,分封天下,诸侯大夫不是出自宗周的兄弟,便是出自建国的功臣。高层相互联姻,以血亲治理国家。对于当时的周礼来说,头上的主君不是自己的父亲,也是自己的长辈。他如果对自己的主君不忠,便同时也是对自己的父母不孝。”
“同理,一个士大夫若想要治国,就先必须能团结自己那些担任世卿的兄弟朋友,也就是齐家,然后才有足够的政治能量去治国。治理好了一个小国,然后才能去平天下。这些所谓的忠孝之道,实际上是依托于周朝分封建藩的制度上,所以才能忠孝一体,绵延国祚。”
“而到了秦国,秦孝公弃儒尚法,推崇商鞅改革,不顾国家的长治久安,只想着用暴政和军队来吞并天下。于是历代秦王不顾品德,从天下广罗无德之才,如张仪这般两面三刀,范雎这般斤斤计较,白起这般酷烈无情,确实卓有成效,成功统一六国,平定关东,成就了一统大业。”
“但煽动人心利欲,不顾道德细谨,以此征战天下,尚有可为,但以此来治国,根本不可能长治久安。”
“历代秦王重用无德之才,那国相自然也就没有操守,国相李斯与赵高政变,令秦始皇居于鲍鱼之嗣,杀扶苏而立胡亥,这莫非有什么出乎意料的吗?从制度上来说,秦宗室少有实权,大权独揽,威震天下的,只有皇帝一人而已。”
“若是皇帝自己年老,不能理政,最后就只能依靠国相辅政,而这些只考虑才华而不考虑道德提拔起来的国相,平日里皇帝健康,他自然恭顺无事,但等到了皇帝衰弱,他大权在握,和皇帝又没有血亲,继而阴谋政变,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而一旦遇到这种情况,国中又没有宗室藩王相救,最后社稷覆灭,这不是理所应当的结局吗?”
“所以秦代之亡,归根到底,就是秦国不能实现分封制度上。”
“而汉高祖汲取了秦亡的教训,在关东大肆封藩,并且立下了白马之盟,向诸侯宗室强调了‘非刘姓者不封王,非军功者不封侯’的制度,不是立刻就起到了效果吗?”
“诸吕篡权,正是汉高立下的刘姓诸王共讨之,这才保住了刘姓之天下。”
“后来汉武不从长远打算,恋权独揽,用推恩令削弱诸侯,立刻就引起反噬,先是巫蛊之祸,害死亲子,后来委政霍光,将汉朝社稷的兴废,掌握在霍氏之手。到了汉元帝之后,王莽滔天篡逆,不也是欺国家无有强藩吗?”
“好在宗室在王莽时尚有余力,最终还是众志成城,推举光武帝登基,这才恢复了国祚。可光武竟没有汲取教训,依然延续着强干弱枝的政策,最后才导致国家一再衰败,先是为董卓把持,后又为魏武取代。”
“两汉四百年之兴亡,说到底,其实就是郡县制度逐步取代分封制度,结果导致国家越发不安稳的过程。”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陆机有些累了,但他的神情还是很亢奋,用玉杯盏喝了口水后,就听到有人在一旁问道:
“陆君,为何郡县制度会有悖于忠孝之道呢?”
陆机连忙放下玉盏,对问者解答道:“问得好!这就是我要论述的核心!”
“我前面说了,周朝分封制度会鼓励人坚持忠孝之道,这里就不再多说了。”
“可为何郡县制度会导致人心世风日下呢?其实说来也很简单。”
“因为帝业至重,天下至旷,不可能以一人独夫而独任,必然需要设官任职,分其责任。可这些郡县制度下的官员,和帝王无亲无故,为什么要效忠于天子呢?无非是因为利益,拿些俸禄罢了,而他们到一个地方上担任要职,按照郡县制度,可能待上个两三年便离开了,那地方上长远的发展与具体的好坏,和这些官员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官员是一个理智的人,他就会认识到,天下是皇帝的私产,和自己毫无关系,百姓也是皇帝的子民,和自己毫无关系。”
“人心必然是趋利避害的,他要想从中牟利,又能够从皇帝的私产中进行偷窃,搜刮治下的民间财富。那不忠于帝王,不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反正要不了几年,自己便会到另一个地方去,即使他在这里治理不成功,害得百姓民不聊生,但对于自己来说,又有什么损害呢?”
“在郡县制度下,这是一个有理智的人,就必然会去做的事情,忠孝之道根本无法落实,皇帝想用严刑峻法来遏制贪污,这怎么可能做到呢?”
“反过来说,分封制度把这片土地封给了官员,所得的利益都归封爵所有,不能随意离开。那分封的官员,就不得不把这片土地的利益,视作自己的利益,同时从长远的角度思考,希望百姓安居乐业,人口滋生,这样才能给自己缴纳更多的赋税。”
“这就是制度影响了道德和思想,郡县制度使官员视百姓如鱼肉,分封制度使官员视百姓如子民。”
说到这里,陆机总结道:“两周国祚八百年,两汉国祚四百年,暴秦则不过区区二十年,制度之优劣,导致国祚之长短,由此可见!”
“故而我说,要真正使国家长治久安,就要从制度上着手。所谓思想,不过是制度的皮毛罢了。”
“而今国家要恢复名教,最重要的,还是要真正落实分封制度。”
陆机终于说完了,他环顾左右,周围的士子们无不露出高山仰止的倾慕神色。哪怕是主持辩论的乐广,在旁倾听的贾谧、石崇,还有一众藩王,眼神中都含有由衷的欣赏。
陆机方才这番论述,可谓是直接针对皇帝制度和郡县制度发起了猛攻,在政治上其实非常敏感。不过在场的多是天下有名的名士,所谓名士风度,恰恰就是要讨论最敏感的话题,以此体现自己的非同凡响,陆机在这种大庭广众的场合下说这些,反而显得自己心胸坦荡,没有什么危险。
何况陆机所言,思路奇诡,高屋建瓴的同时,偏偏又能自圆其说。在他之前,人们都知道名教衰落,但却还从未有人能如此系统地论述,并讲述出一个合理的复兴名教之法。讲到现在,大家竟都有一种恍然大悟之感。
左思更是低声对一旁的潘岳叹道:“汝才似江,奈何陆郎才倾胜海啊!”
于是从这一日起,洛阳有了“潘江陆海”的称谓。
到这个时候,参会的大家们都以为,这次的清明文会,将以陆机的独角秀而落幕。不料席案间有一人挺身而起,他的声量不高,但语调却非常沉稳,让人无法忽视:“陆君所言,我不尽苟同。”
陆机循声望去,正撞见了一名青年的炯炯目光,毫无遮掩地注视着自己。他对这种目光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因为在辩论场上,他往往所向披靡,旁人多心怀嫉妒而不敢直视,很少有人敢正面挑战他。
而刘羡已经做好了驳倒陆机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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