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内弥漫着淡淡的香气,并不甜腻,被一道道纱帘隔住,反而显得朦胧绰约,带着些潮湿雨水的气息,接着就听到了潺潺流水,一点一滴倾泻。
几丝泥土湿润的清香,混着浅浅脂粉味,扑面而来。
并不恼人。
潺潺流水让两人都静住了。
陈赟和倪永年都不说话,一直往里面走,挑开第一道纱帘,才听到更为清晰的水声,一阵清淡的花香扑面而来,伴随着零星鼓瑟的弦音。
走过几重纱帘,才被请入坐席。
入目满室香风,厅堂极大,中间有一道潺潺溪流,不知是东家如何做成,帷幕下一双纤手伸入池中,水波轻轻晃荡,一朵朵绛色菡萏漂浮在水面,随波逐流。
两人对视一眼,屁股粘在交椅上,一个比一个牢。
来对了地方。
丫鬟的声音轻细:“二位官人瞧着面生,应当是初次前来江南居,又是汉人衣冠,可是南人?”
陈赟回过神来,才拂去心中恍惚。
面对一个小丫鬟,他们当然不会说出自己使臣的身份。陈赟绷了绷下巴轻轻点头,随手扔过一锭银子,问这小丫鬟:
“你们这江南居哪位娘子最好?”
他一面说着,一面打量这庭院。忽然发觉在座的客人只有自己和倪永年,一开始刚进门的时候分明听见了别的男子声音,此时却都隔开了。这些丫鬟小厮带路会把不同客人往不同地方带,不让男客们彼此瞧见。
陈赟心里颇为舒服。
小丫鬟脆生生地说:“我们江南居有十二位娘子,各自是十二花神下侍奉的侍女,不知官人喜哪个节令?”
小小阊门,讲究却多。
陈赟同倪永年对视一眼,都来了兴趣。
倪永年道:“如今是四月,当是牡丹花神当令,不知你们小杨妃可在?”
小丫鬟行礼,笑吟吟道:“自当是在的。”
陈赟见倪永年已经指了一位,避开同僚所唤,随手一指溪流中的红菡萏,问:“可有菡萏花神?”
自然是有的,小丫鬟道:“二位官人且等,我去叫两位娘子。”
陈赟叫住那丫鬟,问:“可是足小的?”
得到了应允,陈赟这才怡然自得,欣赏着院落中的景致,瞧着雕花的房梁,上面用漆墨画着花样,是江南烟雨阁楼。
倪永年捅他一下:“如何,我就说没有来错吧?”
陈赟打量着,说:“契丹居然也有这种地方,我之前瞧大同府那边的可是粗的很。”
茶水上来,倪永年端起抿了一口,发现味道清淡,低头一瞧,方才小厮给他上的茶水中,里面竟然是一颗很小的牡丹嫩蕊,青涩未成,随着滚水冲泡,在茶盏中渐渐舒展开。
“做事这般细。”
倪永年递给陈赟瞧,陈赟没想到会是如此,也把自己的茶水端起来,打开茶壶,看到里面有修剪过的圆形小荷,一瓣莲花花瓣,入口清凉,回味清香。
“确实细。”陈赟感叹了一句。
茶水味道不算上佳,只能说是确实有茶味,但这心意细致难得。
倪永年喝完一盏牡丹茶水,放下茶盏。
他对陈赟说:“连入口的东西都这般讲究,东家必然不是辽人,必然是宋人,而且是大家出身。”
陈赟道:“也许是北地汉人,思念故土。”
倪永年摇了摇头,手指了指上方,说:“名叫江南居,应当是个江南人,江南两道有这样地方?”
“不知,我也有许多年未去过江浙,哪知道有什么地方。”陈赟有些遗憾说。
两人都不知,一面说着闲话,耐心等着丫鬟带着那甚么花神娘子过来,心里存着期待。
陈赟打量这室内装潢,往外望去,瞧着重重轻薄的纱幔,被风吹得轻轻拂动,像是挠在他的心上。
真是个妙处。
隐约看到纱帘上还有字迹,陈赟起身去瞧,拨开一道纱帘,才看到里面的一道上面写着字。
粗略一读,是一首诗。
“蓼花蘸水火不灭,水鸟惊鱼银梭投。
满目荷花千万顷,红碧相杂敷清流。”
陈赟读过,在心里念了一遍,真是佳句,应和这十二花神。看来东家是风雅之人,也是有趣。
他有心再找出些诗句,走远了伸手拨开旁的纱幔,却被外面的小厮拦住,低声赔不是,“远处是旁的郎君,还请官人勿怪。”
陈赟于是作罢。回去说与倪永年坐在一处喝茶,对方问他去做什么。
陈赟随口说了瞧见纱帘上还有诗句,盯着看了一会,又把那诗句说出来。
倪永年笑着看他:“你不知道?”
陈赟一怔,“知道什么?”
倪永年道:“也是,你也不大作诗,不知也是常事。这首是南唐中主游后湖赏莲花所作,被学来到辽地,只是这诗句不全,还余下两句未写。”
陈赟心里有些不痛快,抿了抿嘴,问:“什么句子?”
倪永年抿了一口茶水,望着池中清澈见底的溪流与绛色莲花,慢悠悠吟出下句:
“孙武已斩吴宫女,琉璃池上佳人头。”
一句诗吟出,听的让人有心惊肉跳的诡谲感,乍一听,还有些像是李昌谷的森森鬼气,前文写着蓼花似火,荷花千顷,一派悠然。
转头之间,却联想起孙武练兵的旧事。
这千顷荷花,原是颗颗人头……
险怪,冷谲。一池血水。
看到不远处就飘荡着朵朵绛色莲花,陈赟心里有些古怪,放下茶盏。
“怎么写这种不吉之诗,怪不得南唐亡国。”
倪永年笑道,“这些女子不过是附庸风雅,不知从哪听来,请人写下这几句,充充样子罢了,陈赟你这般重视作什么,来,我们喝茶。”
“这茶确实不错。”
陈赟抿了一口,心下微定,坐在交椅上,再次打量着那一池莲花,仔细看去,忽然觉出不对。
“六月才有莲花,她们这是从哪采来的?”
倪永年跟着他看去,两人仔细一瞧,上前细看,终于发现这些花实际上都是用绛色的绢绸丝帛所扎,一碰就歪斜,簌簌随着水流飘远,实际上都是假花。
“原来如此。”
陈赟道:“难怪他们用的都是绛色莲花,我还道奇怪,从古来都是素色最雅,其次淡黄,怎么偏用这样浓重的莲花,原来是素雅的不好仿作,让人一看就认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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