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执中一直在院里站了良久,直到朔风一吹,撕心裂肺重重咳嗽,才被相府的人七手八脚请回了主院。
丧子之痛让这个老人分外落魄,眼睛通红,须发凌乱,连衣裳的暗扣也扣不稳,踉跄着被仆从搀回去。
重新坐到书房,童儿跪坐到一旁。
捧着往日何相公最喜的经书,却不敢再开口打扰他。
何执中坐在椅子上,下人都被他发落出去,那些作乱的暴民已经派人去惩处,他一个人孤独地坐在椅上,怔怔地听着风雪吹拂的声音。
几十年来的素养让他在这个时候脑子能勉强转动。
外面下着大雪,为何长子会出现在城外?那些暴民为何要杀了他?
压抑着心中的悲痛,何执中叫来人。
哑声询问道:“呈君去城外,是要做什么?”
下人躬身:“大郎君去城外,是为给那些流民送热姜汤,大郎君让赵大和赵五买了两大桶姜水,又买了两包红糖,一起送到城外去。”
城外……
原来长子还没有忘记城外那些流民。
何执中心像是被刀子捅过,早知如此,就伸手过一遍能如何?非让他这长子发了痴念去帮人,被他帮的人亲手杀害!
缓了许久,才说:“呈君这些日都做了什么,你去查一遍。院子里查一道,官署里查一道,不准有遗漏。”
又吩咐另一人:“你去城外,把那些暴民盘问一遍。”
他嘴唇直哆嗦。
喃喃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儿对这帮黔首有恩,他们竟敢……”
正在他发抖的时候,府上的二郎君过来了。
何志双眼通红,走到书房,随手让童儿出去,浑身悲痛站在他爹身前,手按在老相公的肩膀,寥作安慰。
“爹,悲忧伤肺,大哥已经离去,您得多保重身体。”
何志看那下人。
喝叱一声:“你们就这么站着看相公冻着?要是吹了风寒,伤了身,我就问你们的罪!”
仆从连忙告罪。
何志随意踹了一脚。
“爹让你们去查,还不快去!早日给我大哥洗冤!”
等下人离去,何志神情悲痛,从怀里拿出一封书信,放在案上,让他爹看。
“爹,你看,这是我之前在大哥桌案上看见的一封信,当时心里惊惧,又看大哥不像是真要离家的样子,就自作主张收起来了。”
“如今儿子才觉起不对,大哥这是要做什么?”
何执中拿过那信,一眼看到最下面的自逐离家。
顿时,头晕了晕,若不是坐着,恐怕已经昏倒过去。
缓了几次,身后有次子为他按着额头,何执中勉强存住一份清醒。
他噙着泪,从头读起。
“余何观,以父母之恩而得生,以祖辈之积而得养……幼时家祖过世,盗肉而食,诚非孝顺之人,不守孝悌之道。庸碌三十余年,已近不惑之岁,未能自立。如此侥幸三十六载……”
……
……
李浔正写着回信。
苏家的苏策之前被徽宗皇帝听到名声,指派入太学读书,是自今上御宇,苏家被列入元佑党人籍以来,眉州苏氏头一个进太学读书的子弟。
见到兴家有望,苏逊同他的联络就更多了。
不仅费心帮他筹谋到和州乌江县县令与县丞的空阙,此后更是常常往来,互相传递消息。
此番苏逊来信,是李浔请他一同夹道而往,助张家子弟回到新津时,路上写的随信。
蔡攸先前落印的文书,被李浔打量许久,请了个先生描样,又让白二在木头上刻了几个,选了个最相似的印章收好,以备后用。
交代这些事的时候,李浔想起陈信曾经自说擅长仿制宝物的本事。
他特地问戴平安,陈信之前的师父可知道去处?
得到了已经不在人世的消息,就作罢了。
在他写着书信的时候,张商英族中的子弟已经走在回乡的路上,被程善以及周定,就是先前名唤周二狗的那流民一道护送着回归故土。
至于程善先前负责酒坊的差事,就先让宁二暂管。
他写完一封信,正要叫人送出去,就见到戴平安顶着满脑袋雪回来,裤腿濡湿,脸色难看。
“郎君,何官人死了。”
戴平安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说:“城外那些流民暴起冲了城门,想进到城里,正逢何官人探望他们,就一齐把何官人杀了,踩着尸首冲出去。”
李浔顿时坐正,神情陡然变得严肃。
自从跟着李浔做事,戴平安对朝中公卿都是直呼其名,哪怕提起蔡攸、童贯、梁师成和高俅这样的重臣也是如此。
此时却叫何官人,是敬重何观的品节。
戴平安从前当了十几年养子,后面当了十几年的叫花子,自觉见惯了世情冷暖,有一个陈信憨的发傻,已经难得。
却没想好,世上还有何观这样的好官。
戴平安此前几次想过,若是自己的养母和长姐落到何官人这样的人手里,落到李郎君这样的人手里,会不会就不会被屈打成招致死。
想到这样的好人死了,戴平安心里发闷。
恶声恶气骂了一句:“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坏事做尽的不死,偏偏何官人这样的好官死了。”
李浔把这消息咀嚼了许久。
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不久前,戌时初刻左右。”戴平安说。
李浔没想到,下衙的时候何观还提着书箱,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雪地里,转眼的功夫就被杀死了。
脑内一瞬间变得很静,两个时辰前还在同他说话的人,说要到州县之地做官,也能为百姓做些实事,现在就被杀死了。
缓缓吐出一口气。
李浔努力压下,心中对那些流民的怒火。
他竭力让自己冷静去思考,那些流民已经被欺压了两个月,如今又被何观私下接济,日子已经比之前泡在冰水里,凿冰拉纤的时候舒坦了不少。
早不闹事,晚不闹事,偏偏在日子过的不那么辛苦的时候闹事冲城门,还敢杀人。
李浔用力捏了捏额角。
前日何志的蹊跷,瞬间划入他的心中。
压住心中惋惜和惊诧。
李浔问:“这些流民为何偏偏在今日生事?何观虽然先前并未透露身份,但这些人也知他是个官身,如何就敢动手?”
戴平安答不上,他只知道何观死了,那些流民闹事,为首的百来人收入县衙的监牢,这已经是他同为叫花子的朋友传的消息。
再多,就真不知道了。
他道:“小的这就去查。”
戴平安正要离去,李浔叫住他。
说起了那夜在童贯府上做客用餐的事,又说:“那日我离去时,天已黑透,看到何志站在门前,算了算时间,应当已等过一个时辰。”
“隔日不是旬休,第二天仍要上衙,能等到深夜,不知要做什么事……现在想来,多半同何观的死相关。”
“那么就有何观二弟何志、童贯两人掺和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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