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贯得知城外流民之事,就在两日前。
他常年在西北练兵养出眼力,此时巡视兵营,扫上一眼,就发现来的人数额不对。和总帐一比对,竟然少了近两百人。
他问那千夫长:“为何少了这么多兵?”
他手下被调走了一百多人,千夫长不是傻子,自然知情。
城外的管事说,那些军汉只征两旬,超过二十日就要给工钱。那钱一部分在他口袋里,一部分在朱管事口袋里,大头则进了上峰的腰包。
这种内情,自然不好让童贯这个外人知晓。
心里暗骂这老阉货管这么多作甚,千夫长面上不显露,陪着笑脸,跟着童贯一起查阅兵事。
千夫长躬身笑道:“童监军,冬日天冷,许是有人病了。”
童贯拿着那名册。
指着其中两行,淡淡问:“这几个小队的人都病了?”
千夫长硬着头皮,强行骂道:
“冬日天寒,定是这帮兔崽子懈怠!等我回头就罚他们一人二十军棍,看他们还敢躲懒!”
童贯哼了一声。
千夫长头皮发麻,见到童监军眼风扫过来,硬挺着脖子,没有多吭声。
天底下哪有吃进肚子里的好处,再吐出来的道理?
就算他愿意把钱掏出来,他上峰也不乐意。就算他上峰能大公无私,把钱掏出来,朱家的管事更不会高兴。
今年发下来的军饷不比往年多,那些军汉在兵营里也是生事,不如去城外凿冰,事后也能剩两个赏钱给他们。
如此想着,千夫长就挺住了脖子和腰杆。
没有多吐出一个字。
童贯瞧着他躬着的腰,把这事记在心里,转头换个人问,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好让节帅知道。”
童贯身上领着武康军节度使的阶,官品贵重。
对方恭恭敬敬地说:“自十月京师初雪之后,朱家父子给官家征石岗,欲修景灵宫,这天寒地冻河道都冻上了,一路就征用了民夫和流民凿冰。”
那小百户说:“那边缺少人使,就管咱们营里借人。那些没来的都去城外凿冰去了。”
童贯轻轻挑起眉。
他生的魁梧,全然不像是个宦官,比寻常武将还要高大三分,蓄着胡子,浓眉长鼻,绷着脸的时候不怒自威,官威惊人。
小百户越发恭敬,低头躬身,省的冒犯了上头。
童贯随手拿过那军中的名册,“一共使走了多少人?”
小百户犹豫了下,“小人,小人只知道有几百个,具体的人数小人不清楚。若是节帅想知,我这就去打听。”
童贯瞧他一眼,嘴角抻了抻。
一个百户长能打听清楚什么,累死他都查不到。
“不必了,跟我一起去城外瞧瞧,”童贯闲闲把那名册扔到桌上,起身,“被征的也有你下面的兵,走到前面,给我带路。”
百户咽了咽唾沫。
他知道自己要是能傍上童节帅这面大旗,成为他的手下人,就飞黄腾达了。
路上,童贯还颇有闲情逸致,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百户连忙道:
“小人名唤羊飞捷。牛羊的羊,飞奔的飞,捷报的捷。”
“好名字。”
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夸赞,三个字就让小百户羊飞捷心潮澎湃,喜的恨不能扭头对童贯跪下来,好好表露一番效忠之词。
他在心里打着腹稿,奈何嘴拙。
一直骑马到了城外,见到那灰扑扑的流民和兵卒,也没想出几句好词。
他翻身下马,遗憾地走到童贯的马前,小心翼翼道:
“节帅,到了。”
童贯没有下马,而是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些人。
马匹高大,他能看清沿着汴河远处,一路上不间断的流民。
一个个衣裳又灰又脏,面目有些看不清楚。一时半会,竟然分不清哪些是流民,哪些是兵营的士卒。
童贯问:“就是他们?”
羊飞捷看向那些流民。
他指出了近前的这几个熟脸,为童贯一一介绍:“就是他们,节帅您瞧,那是郑武义,那是卫松,尖脸的是万有粮,高个的那是马平学。”
童贯微微颔首。
他的声音从马上传来,很平淡,但仍然清晰入耳。
“这些人为何没穿兵丁的衣裳,怎么和流民混在一起了?”
羊飞捷也不知这是什么缘故,他此前不过是一个小小百户,对上头的事一概不知。
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是因为两旬的时间已经过去,这些人继续干活,城外人来人往,穿着戎装过于显眼,被勒令换了百姓的布衣。
他正想要投靠童贯,不好在贵人面前露怯。
羊飞捷动了动脑子,想着说:
“应当是怕这般凿冰弄破衣裳,都脱下来换了一身,省的再耗费军饷。”
随口一问而已,童贯没有深究。
他移开视线,打量着这绵延几十里,或许更长的凿冰流民们。
这些人衣裳破破烂烂,穿得并不应时节,短衫外头套着袄子,袄子外系着汗巾,看得出是把所有的衣裳都套在身上,背上还背着包裹,三三两两凑成一处凿冰。
旁边还有十几个人背着纤绳,用力蹬腿,整个小腿都泡在冰水里,拖着大船移动。
他们额头渗出汗水,被风一吹身子空荡,低声喊着号子。
“一二,一二,一二……”
“没吃饱么?怎么一点劲都没有。”
旁边的衙役瞧着,招手,大声道:“再来三四个人,这边拖不动。”
另一头。
一个衙役踹了一脚,坐在地上歇息的几个汉子跌在前头。他们连脸上的泥水都没擦,四个人木然地走到那大船后头。
用劲推着运石船在冰河里挪动。
他们裤子卷到大腿上,连歇息的时候都没放下,浑身湿透,面无表情,脸上灰黑发青,像是在寒风里吹着的并不是他们自个一样。
只有下水的那一刻激冷,神情活泛了一瞬。
童贯饶有兴趣地看着。
他轻声说:“这就是我们开封的兵啊……”
羊飞捷没听清:“节帅说什么?”
不远处的空地上搭了个帐子,很是显眼,童贯夹住马腹,走到那帐子前。
他掀开帘子,扑面而来一阵暖风,带着淡淡的香气,入耳噼里啪啦一阵响,是清脆的算盘拨弄声。
一个锦衣的胖子坐在桌案前,手脚麻利地打着算盘,桌前放着一叠点心,几摞账本散乱开。
本站域名已经更换为www.adouyinxs.com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