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乌江县的庄子进了流民。百千里外的京师,城外被驱赶的流民越发多了。
新雪之后,如今已是隆冬,街上越发寒冷。
小儿裹着皮袄,脸上冻出两个通红的红印,仍盯着货郎兜售的那些新鲜小玩意看,跺着脚呵着寒气,目不转睛。
何观失魂落魄,离开官署。
越过货郎的小摊,踩过积雪,一步步吱嘎吱嘎作响,六神无主顺着街道走着,别人见到他一身官袍,都避让开,给京官让路。
何观察觉到这些,不自在地拽了拽袖子,对那孩子道:“不用避我。”
小孩眼睛漆黑,许是被大人训导过,怯生生跑远了。
何观心里越发苦涩。
冷风吹在他脸上,吹得皮肉发麻,他心里却期盼再大些,再冷些,吹得他衣襟翻飞,头脑清醒。
冷风如刀,一刀刀捅向他,方解肝肠寸断之苦。
不知走了多久,何观发现自己已到了城门外,他穿着一身青绿色官袍,衣角在寒风中纷飞作响,寒气灌入肺腑之内。
抬眼望去,身前竟没有人。
黔首分站两旁,见到是个当官的贵人,远远避开。
他怔愣的功夫,这灰扑扑,由百姓汇成的一道脏乱的灰线,也停滞了一会。
何观嘴唇动了动,有心想为自己解释,他不想出城,只是碰巧走到此处,没事他出城作什么……这么愣着神,脑海中倏地划过之前跑走的那孩子的身影。
不好再耽搁他们的时间,何观微躬下腰,从城门走出。
从头到尾,守城的士卒也没查验一句,两人躬身低头,直接放行。
等他走后,走远了,才有窃窃私语的议论声。
“方才那是哪位官老爷?怎么瞧着呆的很。”一个妇人问。
旁边,一汉子拽了拽她的袖子。
“小声些,管那么多做什么,一会看紧了阿弟,别让他被那些征力夫的捉了去。”
他抬起头,虽然前头还有许多人未出城门,但隔着城墙和城门,汉子仿佛看到了那些手持棍子的衙役,还有那些弯着腰,一刻也不停的流民。
此刻,他心里庆幸起来。
好在京里虽也落了雪,却没那般大,他先前也修过房顶,不至于让雪压垮房梁,像这些苦命人一样流落。
到了城外,冷风一下子凛冽起来。
只隔着一道城墙,何观已冷得掖紧衣襟。
已经出了城,冷风吹得紧,一阵阵风吹着皮肉,小刀割肉般的疼,他把手中一直捧着的书卷塞进袖子里,手指冻得通红,避开大家通行的大道,站到一旁,看着纷飞的白雪。
下的极厚,如同鹅毛。
走着走着,前方忽然有什么响动,声响嘈杂错乱,非有上百人,不会有这般大的动静。
何观以为自己冷出幻觉,但当他沿着冰河,一直走下去,走到远处之时。
远远看着一道灰扑扑的,不知绵延几里,冷凝铁灰的一道长线。
都是人。
他愣了下来。连忙快步走到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身前,“这是在做什么?”
管事远远看到一个呆书生模样的小官跑过来,年纪三十多约四十岁,瞧着木楞,一点也不机灵威严,一看就升迁无望。
管事出身朱家,见惯了这些低层官员对他含笑问好的作态,对这样的呆子没有耐心,只掀开眼皮:
“凿冰。”
何观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什么。他愣愣看着那些铁灰色,和身下泥水脏乱成一团,分不出彼此的流民。
半晌,才问出一句。
“可有锹?”
“没有。”
何观又愣着问:“可有镐?”
“没有。这位官人,你问这些做什么?”
何观嘴唇颤了颤,他跑到那些浑身是泥水的百姓面前,鹅毛大的大雪落在他们的发间,竟然一时没有融化。
他试图去扶起这些人,去掰开他们流着血的手。
管事和衙役连忙拉住他:“这位官人,你想做什么?”
何观扑通摔在地上,半身是泥,官袍上一片脏污。
他眼睛通红,被几个衙役拽住,茫然痛苦地伸出手,颤颤巍巍指向那些流民,声音颤抖,几乎要说不成句:
“他们在用手凿冰,你们看看,这些人在用手凿冰啊……”
管事眯了眯眼睛,不紧不慢地说:
“这些流民聚到城外,若不是有我们这些人帮衬着,恐怕到时候无非两种后果,要么饿死,要么闹事。”
“如今我们主家慈悲,给这些黔首一条生路,让他们有事可做,有炊饼馒头可以饱腹,至于没有够数的锹镐……官人,您这就有些不知疾苦了。”
管事挺着肚子,披着一件裘衣,瞧着他摔的浑身是泥的官袍。
眯着眼,劝道:“主家的钱,能填足这些流民的胃口,已经是不易,再要上千份锹镐,哪有那么多器具。物什可比炊饼贵,一个锹镐够买多少个炊饼?”
管事瞧着何观瘦弱的脸。
“您一味发善有什么用,这钱谁来出。是您?还是我?”
衙役凑在管事身边,恭维不断。
“朱管事辛苦了,等这批太湖石运到皇城,您就是运船第一大功臣。”
他们并不避着何观的面。
管事嗤笑一声:“难得过来一趟就有这么多麻烦。先前不是还有个年轻衙内,想让这帮贱民吃饱饭?使了多少钱了?”
衙役回忆着:“那是李郎君,算下来,能给我这处几百人吃食,这么些天算下来……得有近万贯了。”
管事笑了一声。
“这帮贵人真是闲的。忧心这个忧心那个,怎么不给我也发发善心?我好纳第四房小娘。”
衙役们哄笑成一团。
何观愣着神,听着他们说话,心里一阵阵发冷。
大雪落在他的头发上,衣服上,身子上,湿冷湿冷,一时都走不动步。
听了半晌,他怔怔问:“你们说的那给他们供吃食的年轻人,是谁?”
没想到这人还在听他们说话呢,管事把那些听人说话的流民轰走,自己左手提鞭,右手提棍,挨次巡查一遍。
省的这帮人一个个眼睛长到天上去,生了反骨,往后不好管控。
一个衙役回答说:
“倒是没说姓名,只知道是姓李,别人叫他李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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