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舍很安静。
长时间的沉默。
楚珺醒过神,推门而出。
她沿着客舍走了一圈,脚步放得很慢,因为认真。
半刻钟后,她确定赤阴教确实没有对客舍进行深入的监视后,才是进屋重新站在顾濯的面前,神情凝重说道:“这样做是否太过轻率了些?”
顾濯坐在椅子上,身旁放着一杯热茶,看上去是阔别多日的闲适自在。
“轻率吗?”他随意说道。
“我觉得十分轻率。”
楚珺缓声说道:“祸水东引不该是一件这么简单的事情,你有没有考虑过一个问题,赤阴教是有可能知道荒人正在为你发疯的,万一他们双方就你达成交易,届时我们不就是瓮中抓鳖的那一只鳖了吗?”
按道理而言,这些话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放到现在来说,是在作出当下这个决定之前就该理清的问题。
然而她出于对顾濯的信任,除却最初最基本的疑虑之外,根本没有往现在这种情况去思考,以至于谈话发生在这一刻。
顾濯喝了一口热茶,说道:“这种可能固然存在,但并非不可接受。”
也许是茶水滋味不错的缘故,他的耐心与白天如出一辙。
“邪魔外道多是神魂出了问题,性情疯癫痴狂之人,像这样的人自身天然不容易接受那所谓上苍的影响,而且……赤阴教说白了是求偶。”
“我之前与赤阴教的长老有过一场偶遇,那人的审美虽然不如何,但她的择偶对象至少还是在人的范围之内。”
“众所周知,荒人不是人,故而赤阴教与荒人进行交流的可能不多。”
顾濯神情悠然放下茶杯,温声说道:“所以拜山的风险是可以接受的。”
楚珺无话可说,因为这其中的确存在着一定的逻辑,在于荒人不是人这一点上。
顾濯说道:“我现在只担心一个问题。”
楚瑾看着他,不解问道:“是什么?”
顾濯望向窗外,见夜色之下峰顶上仍有赤霞不熄,叹息说道:“万一那个教主与我见面后忍不住移情别恋把我恶心到怎么办?”
楚珺起初觉得好生无语,紧接着又发现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安慰说道:“之前我师长和我说过,赤阴教的人都是很专情的,你不用担心这个。”
“其实移情别恋也没什么。”
顾濯收回视线,眼带关怀地看着自己的二徒弟,说道:“我现在是比较担心你。”
楚珺沉默了。
下一刻,她回想起自己在外面走了那么一圈,途中曾经感受到的炙热渴求目光,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极其强烈的冲动与渴望。
不是呕吐。
不是犯恶心。
顾濯的声音随之而响起。
“你想揍我一顿?”
“没有。”
楚珺否认的很坚决,看着他的眼睛,看似诚恳说道:“我只是想谢谢您而已。”
“我还以为你要谢我全家,就是我全家早就死绝了,你想让我替你谢上那么一声,可得等我死后去见自己的家人了。”
顾濯随意说着,话里显然就是玩笑,心情好得格外明显。
楚珺在心里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没有再去想那些事情,只让自己无所谓。
再如何,与先前深藏地底昼夜不息地挖洞相比起来,至少她现在不必去做那种重复而无趣的事情,有地方坐下,有着不错的风景可以去看,甚至还有茶水可以暖腹,一身干净,不再肮脏。
这些明明都是很好很好的。
为何她却觉得那时候来得更好呢?
楚珺心生怅然。
顾濯说道:“我的伤暂时还好不了。”
在离开群山之中,荒原之前。
这些话他不愿付诸于口,因为没有意义。
楚珺蹙起眉头,担心说道:“那位教主能看出来吗?”
顾濯说道:“这得看他具体伤到何种程度。”
“你不担心?”
“为什么要担心我所无力改变的事情?”
“……这是乐观?”
“就算你说我摆烂我也不会生气的。”
楚珺叹了口气。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顾濯很像是自己的同辈中人,但对方在某些时候却又充满了前辈的味道,让她对他的心情和感官越发来得复杂。
她看了一眼窗外,见夜色已浓,决定聊些相对而言比较愉快的事情。
“之前你说的一句话其实我很在意,只不过当时没问。”
“哪句?”
“就是那句,我不明白为何我是你的第二个徒弟,这其实是对我的一种羞辱。”
“倒也没什么复杂的,就是在那个故事里头,二徒弟是一只猪,比较胖。”
楚珺一脸茫然,心想怎么能是一只猪?
顾濯看着她的惘然,想了想,劝解说道:“别太在意这事儿,就算你真是一只猪,那你也是一只不普通的特立独行的猪,而非胖猪。”
楚珺睁大了眼睛,呼吸已然粗重起来,声音颤抖着问道:“我是猪?”
哪怕再如何白痴的人,此刻都能看得出来她不是一般的生气。
有生以来,这是她第一次与这个字产生上如此明确的关系,她完全有为之愤怒的道理。
“我。”
楚珺抬起手,指着自己的鼻尖,一字一字再问道:“猪?”
“这称呼的确不太好听。”
“原来你是知道的吗?”
顾濯有些不好意思,沉思片刻后,貌似诚恳问道:“那你觉得掌上明猪如何?”
客舍里一片死寂。
夜里风声忽而喧嚣,穿过静音阵法,落入两人耳中,彷如笑声,分明就是在嘲弄。
楚珺抬起头,静静地看着顾濯的眼睛。
半晌过后,少女唇瓣微启又合,没有任何声音从中流淌而出,但又像是什么脏话都说了一遍,旋即转身离开,留在客舍外与满天繁星相照看。
顾濯也不在乎。
他优哉游哉地喝了一口热茶,满是惬意地叹息了一声,闭上眼睛,静待天明。
……
……
群山深处,某峰之上。
积雪被践踏的声音响起,那是喻阳沉重的脚步。
逆着夜里寒风冷雪,他借着黯然星光前行,终至峰顶。
大司祭背对着他,目光落在遥远它方——那里有着一座仿佛掩藏落日的山峰,有晚霞从中跃起,点燃无边寂静的浓郁夜色。
那峰就是赤阴教的山门所在。
上苍的声音又一次在大司祭的心中响起,极淡,但真实,为他指明前行的路。
事实上,他至今仍旧不明白为何那人到底做了何等大逆不道的事情,以至于让上苍来得如此牵挂,不惜接二连三地降下明确的旨意。
大司祭敛去思绪,视线仍旧停留在赤阴教的山门,对喻阳说道:“你终于来了。”
喻阳看着他空荡荡的左袖,沉默了会儿,说道:“因为你给了我一个不得不来的理由。”
大司祭说道:“你想好没有?”
喻阳说道:“我是正确的。”
大司祭闻言沉默,转身望向他。
喻阳神情平静。
荒原很大,荒人更是无数,古往今来杀之不尽。
然而,在这难以计数的荒人当中,走到他们这等境界的人却连万中无一这个词都不足以形容,甚至可以说是差之不可以道里计。
像喻阳和大司祭这样了不起的荒人,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肩负着带领族群前进的沉重责任——如果说荒人的修行存在一种飞升,那这就是他们的飞升。
这种彼此心知肚明的强烈而崇高的责任感,让他们极少去干涉对方所做的每一件事,因为无论喻阳还是大司祭都知道对方的最终追求。
“我仍旧不赞同你。”
喻阳看着大司祭说道:“还是那句话,假如上苍是一位真实的存在,何以我族遭受苦难已有千年万年,而它始终默不作声?”
大司祭认真说道:“时辰未到。”
喻阳讥讽说道:“我还以为你这次要说告诉我,其实是我族罪孽未消,须再虔诚叩拜上一个又一个千年。”
大司祭置若罔闻,说道:“如今时辰将至。”
喻阳眯起眼睛,缓声说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大司祭说道:“有一个人需要死去。”
听到这句话,喻阳愣了一下,紧接着大笑出声。
他笑的弯下了腰,泪花从眼眶里溢了出来,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你能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话吗?”
“上苍让你杀死一个人?”
“这是何等荒谬的一句话啊?过往数千年间死去的族人,无数个活在这片风雪里的族人,所有所有人的性命与未来就牵扯一个人的生死之上?”
“你现在跟我说,只要我们把那个人给杀死了,那就再也不需要去用鲜血争取阳光,上苍会让我们脚下这片土地春暖花开,面朝大海?”
“你真不觉得这句话荒唐吗?”
“你是不是已经被自己的错觉给弄疯掉了?”
“人世间怎么可能存在这么一个人?”
“真有这样一位存在,那他就绝不可能还是人!”
嘶吼的声音不断回荡在峰顶,震得四周积雪乱颤而飞,那是不加任何掩饰的不屑与嘲弄。
喻阳满是好奇地看着大司祭的眼睛,问道:“你真不觉得自己现在做的这一切可笑至极吗?”
自第一句话到现在的质问,大司祭始终维持着自己的冷静,神情是不为所动。
“正确的道路从来都是孤独的。”
他看着喻阳说道:“我理解这人世间的一切愚昧与不清醒。”
喻阳安静片刻,收起笑声,说道:“既然你是清醒的不愚昧的,那你能不能告诉我那是什么人?到底怎样的人能让上苍让你做这种追杀的事情?”
大司祭诚实说道:“我不知道。”
喻阳继续说道:“真要杀了那人,上苍又能为我族带来什么?”
大司祭看着他,认真说道:“这不是一笔交易,而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
喻阳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同样认真问道:“你心里可还有我族?”
大司祭平静说道:“这也是我想问你的问题。”
喻阳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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