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祭还是没有说话。
“像我这样的人,行事再如何谨慎也不为过,唤那位一声那位又如何了?”
观主的声音不复平静,皆尽惆怅:“又不是旁人,你再清楚不过我指的是谁。”
王祭仰起头,目光仿佛穿过层层山岩遮掩,直抵天空。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是收回目光,问出了一句话。
“百年已过,你现在觉得当年是怎么回事?”
……
……
根据史官的记载,道主于玄都之战中以一敌四不逊分毫,以毫厘之差而惜败。
这是大秦朝廷官方所承认的说法——然而当中没有记载双方交战的任何细节,道主究竟是因何而败,败相具体在何时呈现出来,最后又是以怎样的方式身死……
与此相关的所有描述都是一片空白。
修行界对此有过极大的好奇,天下诸宗为此中真相奔波行走之人不在少数,然而这一切的努力都止步于巡天司,或者说那位皇帝陛下的意志。
久而久之,百年后的人们不得不习以为常,再无探究道主之死的念头。
然而。
然而。
这不是活在百年的那些人的想法。
王祭看着观主。
观主安静片刻后,说道:“当年的我不曾亲身参与那场战斗,有的只是一个推测。”
王祭说道:“起码那时的你身在神都,总要比我看得更清楚一些。”
“也许吧。”
观主回忆起当时的画面,近些年来的思虑,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终究还是说出了那两个字:“天诛。”
王祭忽然笑了,说道:“真没意思。”
观主神色认真说道:“这的确是最没意思的一个答案,但也是唯一可能的那个答案,否则当年的他不该死也不可能死。”
听着这话,王祭话锋骤转:“现在的白皇帝与当年的他相比如何?”
观主安静片刻,说道:“谁知道呢?”
王祭说道:“所以你是想知道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是确定的,不容置疑。
观主笑了起来,没有说话。
这无疑是默认。
然后他说道:“这需要一次比云梦泽时更为深入的确认。”
王祭说道:“如何确认?”
观主说道:“你已见得。”
这句话很像是故弄玄虚,王祭却知道所言不虚。
此时此刻,就在他不方便转过身去的遥远后方,那颗正在真实跳动着的巨石——一尊山神,即一位虚假的羽化境。
观主向他伸出手,意思十分清楚,问道:“如何?”
王祭摇了摇头,很是嫌弃地看了一眼那少女的白嫩皮肤,嘲弄说道:“你怎么好意思用自己关门弟子的手伸过来的?”
“抱歉。”
观主有些后知后觉地收回手,歉意一笑,说道:“还要听下去吗?”
王祭一脸不解问道:“你何时觉得我不是好奇的人了?”
观主不在乎他的阴阳怪气,说道:“这世间有资格让白皇帝出手的情况不多,此刻这尊山神仍然不够,故而我有一个想法。”
不是无意,就是有意。
这句话恰好落入喻阳一人的耳中,为他所知。
于是他痴了也呆了,眼神从警惕至错愕再到木然,都在刹那间。
让荒人耗费无数代价铸就出来的一尊羽化境,这一刻就像是秤砣上的一件货物,任人随意挪用与摆放。
何其荒谬?
何其痛苦?
就像是耗尽千辛万苦才越过那座山丘,蓦然发现那头已然无人等待,因为对方早已去往更高峰。
顾濯看着喻阳,眼神里再次流露出一些怜悯。
这一切是他早已预料的结果。
王祭与观主的对话还在继续着。
“你的想法是什么?”
“盈虚已死,世间再无这般人可用,那就不用人了。”
“晨昏钟?”
“不错。”
“以荒人钻研出来的这个法子祭炼晨昏钟,唤醒沉浸在其中的属于他的痕迹,凝聚成为一个新生的人,我们的皇帝陛下自然要为之所动。”
“听起来有些意思。”
王祭说道。
观主看着他,微笑着重复问道:“如何?”
王祭耸了耸肩,说道:“我不会阻止你。”
观主说道:“但你也不会帮我。”
王祭背负双手,让且慢横于身后,怅然叹息说道:“毕竟我说过自己和荒人不共戴天,总不好寿入深秋人老将死之时食言而肥吧?那未免太打自己的脸了。”
观主无法反驳这个道理,于是默认。
他本就不曾寄望只此一次简单的谈话,便让对方站过来自己这一边。
不反对就是最好的回应。
一念及此,观主轻挥衣袖。
有春风随之而生。
自在道人不再淌血,伤势渐渐愈合,眼神恢复色彩。
那位出身自易水的剑修同样如此。
就连来自大秦边军的强者……至少没有因这阵风而死去。
唯一死去的人只有忠诚于北燕国君的供奉。
春风过处,鲜血淋漓。
他的头颅就此掉了下来,在并不平整的地上咕噜噜地转了几圈,跌入熔浆河流里溅起几多火花,就此直接没了踪影。
“咦。”
观主正准备收回目光的时候,眼角余光落在那具无头的尸体当中,挑眉说道:“真是可叹。”
言语间,他以楚珺之指尖微微一弹,有玉珠破腹而出。
玉珠有名衍天。
与推演天机无关,此珠无惧风霜雨打坚硬至极,然而用处却不在铸剑与炼器之上,只有一个极其单一的用途——如实记载持珠者周遭发生的一切画面。
北燕的这位供奉想来是抱着死意而来,为的不仅是与荒人达成协议,更是把大秦及诸宗与荒人勾结之事尽数记录下来。
至于那位国君为何要这么做?
观主漠不关心。
那枚玉珠最终跌入熔浆里化作烟气,消散无形。
临别之前,他再一次望向王祭,问道:“盈虚那个徒弟呢?”
王祭反问道:“你要杀他?”
观主哑然失笑,摇头说道:“都是道门中人,何至于此,只不过是对他抱有几分好奇罢了。”
王祭说道:“那你好奇的事情未免太多。”
观主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转而说道:“我该走了。”
王祭还以笑容,说道:“不送。”
“可惜。”
观主有些遗憾地闭上眼睛。
再睁眼时,已是楚珺。
只是瞬间,少女的脸色骤然苍白如雪,血水自唇角不断溢出。
她下意识抬起衣袖去擦,但却怎么也擦不干净,直至青色道袍被染出一片鲜红。
她在年轻一辈中再如何天纵奇才,本身体质再如何适合观主降临,终究无法承担那轻轻一挥袖带来的沉重负担,需要为此付出代价。
这是修行所无法违逆的规则。
就连顾濯也必须遵守。
“该知道的你都已经知道,接下来你又准备要怎么做?”
王祭似是好奇问道。
顾濯没有回答,看着楚珺在跌倒之前坐了下来,收回目光。
接着,他望向神情麻木的喻阳,平静说道:“你现在可还要再坚持自己的想法?”
喻阳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什么想法。”
顾濯说道:“今天的这场交易。”
喻阳沉默半晌后,说道:“也许该放弃。”
顾濯平静说道:“今年春天,在神都的时候我曾遇到过一个胖子,他说我是一个好人,好在我愿意把他当作是一回事,好在让他能与我做生意。”
喻阳看着他,突然间冷笑出声,讥讽说道:“但我不是人。”
“我也没说你是人。”
顾濯随意说道:“你是不是人对我而言不重要,我做生意从来都不在乎对方是什么东西,只要它能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就行。”
话是真话,谁都得信。
喻阳怔住了。
顾濯继续说道:“你想要的东西,我指的是你最初想要的东西,我可以给你。”
喻阳沉默不语。
最开始他在交易当中提出来的不是什么,就是荒人的生存空间。
然而这其实是很虚无的条件。
荒原何曾不可活?
荒原之外,为人类所占据的那些肥沃美好有春夏秋冬四季轮转的土地当然更好活,但谁又敢背负骂名把那些土地拱手送出呢?
“那片土地会在荒原上。”
顾濯无所谓掩饰,直接说道:“我要的东西是祭炼之法。”
喻阳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睛,沉默很长一段时间后,摇头说道:“你得了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你不是荒人,这是唯有荒人才有资格去用的东西。”
顾濯说道:“好奇罢了。”
喻阳不再多言。
他说的前一句话并非出自于良心,要是他真有良心这么一种奢侈的东西,早已死在荒原这片寒风恶土之上,怎么可能活到今天?
之所以有这么一句话,只不过是为了博取某些机会。
比如与顾濯建立起一段稳定的关系。
无论这段关系是为了研究祭炼万物生灵之法,还是别的什么缘故都好,只要真实存在着就行。
“可以。”
喻阳在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低头说道:“我愿意给出祭炼之法。”
顾濯点了点头,说道:“很好。”
然后他信手取回三生塔,对王祭说道:“接下来还要麻烦你再陪我走一段路。”
王祭的声音里都是懒散的味道。
“行啊~到你回来的时候,陪我喝顿酒就好。”
顾濯往深处走去,头也不回说道:“酒钱我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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