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无声,万籁俱寂。
顾濯的世界却与寂静二字无关,吵得天翻地覆,半点不得清净。
他的神情不曾随之而变,静静地看着微笑面容下隐藏着无比激动情绪的喻阳,眼里流露出一抹掩之不住的怜悯。
如何能不怜悯?
这人世间任何一个人也罢,都不必要生出这般情绪。
唯独是他,不得不如此,因为他是唯一知晓真相存在的那一个人。
面对荒人倾注鲜血,付出代价无数,以及绵延百年的漫长时光尽数归于虚妄……
顾濯如何能没有无半点怜悯之心?
思考许久,他最终对喻阳说了一句话。
“往好处想,这的确是修行史上绕不过去的那一步,后来人谈论到万物有灵这四个字的时候,想来是很难绕过荒人了。”
“当然,你的名字想来也会被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
……
喻阳并不欢喜,也不愤怒。
他站在缓缓流淌的熔浆河流旁,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眉头紧皱,心中尽是因那一抹怜悯而生出的强烈疑虑与不解。
下一刻,他看着顾濯面无表情说道:“如今你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
顾濯轻轻点头,说道:“差不多算是吧。”
喻阳的眼神越发淡漠,说道:“你准备怎么做?”
说这句话前,其余人依旧没有出声,沉默如同石壁上的雕刻。
话音落下,楚珺以外的每一个人目光都已放在三生塔上,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情绪很难说是友好。
顾濯的声音平静响起。
“像三生塔,若是经历这样一场修行,最终诞生出来一个真实的所谓神魂……”
他问道:“结果又将如何?”
喻阳眯起了眼睛,说道:“你已眼见为实。”
意思很清楚。
其余四方势力的人自然也能听得明白。
——一尊羽化。
哪怕是顾濯口中的假羽化,终究也是羽化,与羽化之下有着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这是当今世间任何一个势力都无法拒绝的事情,纵使踏入第二个千年的大秦也不例外。
喻阳神情认真。
“盈虚道人已死,如今的天命教正值风雨飘零之时。”
他向顾濯伸出了手,正色说道:“我相信我可以认为,这场交易的最终结果是你所需要的,一尊羽化境足以让天命教度过当下最为艰难的事情。”
顾濯微微挑眉,说道:“天命教的处境很艰难吗?”
一道声音在旁边响起。
“如果你觉得被裴今歌率领巡天司踏入南齐,在别国的州城里把自己的教众杀了个七零八落都不算艰难,那在你眼中的确是世上无难事了。”
顾濯看也不看那人一眼,好奇说道:“难不成你就能和那时的巡天司为敌?”
那人不说话了。
说话的人是北燕国君那位供奉,为的当然是嘲弄,又或者说是激将。
只是他在开口之前忘记去想,那时候的巡天司仍有羽化坐镇,有羽化之下第二人纵横无对的刀锋,更有青霄月所操持着遍布人间各地的蛛网,以及上万位听从这三人调令的修行者。
不要说北燕,就连清净观和易水这样有羽化境坐镇的势力,同样无法确保战胜当时的巡天司。
更何况巡天司从来都不只是巡天司,是皇帝陛下的意志所向。
——盈虚道人身死那夜,曾有星落云梦泽,如同天诛。
修行界现在很少有人提起这件事,但不代表人们已经将其遗忘,更多是不敢直言天命的恐惧。
“无论如何,你都该做决定了。”
喻阳看着顾濯,没有被握住的手仍然伸着,诚恳说道:“继续,或者到此为止。”
顾濯说道:“我在慈航寺读过经书。”
喻阳怔了怔,不解其意,心想这和慈航寺的经书有何关系?
“虽然我的朋友里有和尚,但我坚决认为和尚这种东西十之八九都是该死的秃驴,但其实我也算是认同一句话。”
顾濯说道:“世间可以无佛,不可无经书。”
听到这句话,众人还是无法理解。
顾濯背负双手,微仰起头,望向那颗正在跳动的巨石。
“那些教人向善的道理是有必要存在的。”
他说道:“就像我再如何无所谓生离死别,不代表我就能接受旁人因我而死。”
喻阳终于明白话里的意思。
是拒绝。
“荒人在你眼中也算是人?”
“在这件事情上,荒人是不是人,这一点从来都不重要。”
顾濯的声音很平静。
喻阳不再多言,收回伸出的手,说道:“很遗憾。”
顾濯说道:“很惋惜。”
喻阳问道:“何以惋惜?”
顾濯说道:“我很欣赏你为荒人谋求出路的想法,但这条路未免太过崎岖,且见不到尽头,或许这就是一条死路。”
以此法造就假羽化,固然有可能让世间生乱。
然而无论乱还是不乱,荒人都会彻底沦为一种……物资,让各方势力加以严格控管的血肉资粮,不再能被称之为人。
到了那个时节,其凄惨恐怕难以想象。
喻阳沉默了会儿,说道:“也许是你说得没错,这就是一条死路。”
顾濯看着他,说道:“然而要是没有你走过这条路,后来者又怎知道这是一条死路。”
喻阳说道:“我曾听过一句话,人世间最大的勇气之一莫过于以身试错。”
顾濯摇头说道:“以身试错的确是莫大的勇气,可你如今仍好好地站在我面前。”
喻阳望向山腹中的晚霞起初,说道:“我终究是要死在黎明前。”
顾濯说道:“有更多的人死在你之前,以自身血肉与神魂去帮助各种法器修行,直至诞生出神魂。”
喻阳再次沉默,说道:“这是必要的代价。”
顾濯说道:“换做是我,我不会说这样的一句话。”
喻阳很认真地说道:“请指教。”
顾濯看着他,微笑说道:“我是举世无双的魔道巨擘,故而我会说的是与有荣焉。”
喻阳说道:“死亡如何与有荣焉?”
“何以不能?”
顾濯笑容不减,更多是嘲弄,说道:“硬生生以千万人的性命为代价,铸就出这么一位假羽化,难道配不上这四个字吗?”
喻阳说道:“未免太邪。”
顾濯诚恳劝道:“若不理直气壮到理所当然,何必行此等事?”
“有理。”
喻阳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我很羡慕你,因为我做不到。”
顾濯说道:“因为你低头太多,两肩早已被岁月压垮。”
喻阳微怔,茫然有所思。
对话就此结束。
该说的都已经说过。
十恶不赦也好,委曲求全也罢,对错在这种事情上很难配得上重要这两个字。
世间所谓的大事,似乎从来如此。
……
……
“我该走了。”
顾濯说道。
他的视线不曾落在三生塔上,对众人说道:“你们要尝试着把我留在这里吗?连带着这座塔。”
这句话很直接,彷如剑锋,刺破最外面的那层皮袍。
没人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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