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濯握住那剑,感受着少女残存的体温,认真地点了点头。
余笙对此视若无睹,问道:“请?”
顾濯说道:“来。”
……
……
纵使人们早有预料,但这场短暂停歇后进入第二阶段的战斗激烈程度,仍旧超过了绝大多数人的想象,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苍山上空,层云密而不散,有雷霆蕴藏其中不发。
偶有雷光从中倾泻一缕,照亮崖畔上的画面,触目,惊心。
顾濯没有选择以真元御剑行强攻之举,因为那是在找死。
当余笙握住铁枪,只是随意一扫,一挑,其中蕴含着的恐怖力量便足以将飞剑击飞击入泥土中,短时间内再也无法拔出。
不要说那片崖畔上同为洞真的三人,就连远在神都的诸宗强者都为之而诧异。
人们看着顾濯执剑在手,不断抵挡着那狂潮般的恐怖枪势,如游鱼飞鹤般与余笙手中的铁枪周旋交锋,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某刻,飞舟上一位中年强者忽然开口,叹息说道:“这时候我已经死了。”
众人闻言微怔,然后才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如果是当年那个洞真时候的他,根本接不住先前那一枪,铁枪会直接洞穿他的咽喉。
他之所以说这么一句话,如此叹息上一声,是因为他曾经参加过夏祭,而且还是那年的探花郎。
“……我比你还要再早三招。”
旁边有人声音苦涩至极。
紧接着,这人望向一位风华正茂的青年男子,好奇问道:“你呢?”
这位王兄全名为王默,是某届夏祭的头名。
在今天顾濯和余笙出现之前,他公认是近十届夏祭以来的最强者,无有并肩者。
王默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现在。”
话音落下,夜色笼罩下的神都大地响起一阵惊呼。
崖畔战况骤变。
余笙似是攻势已然衰竭,脚尖轻点地面,疾速后退,青裙因寒风猎猎作响,铁枪随之而收。
顾濯疾掠而去。
他双手虎口都已裂开,但鲜血并未流淌到剑锋之上,便被狂风所吹散。
这时候的他与过往有着极大的不同,披肩的黑发随风狂舞,身上不再干净整洁,与世俗有千丈远。
然而现在的他却没有半点狼狈的感觉,气息反而更加的强大了。
攻守易型。
一道剑光倏然亮起。
顾濯执剑向前,与剑光浑然为一体。
这是他自战斗进入第二阶段以来,被那根铁枪强势压制到现在,第一次正式反击。
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剑必然强大,甚至很有可能决出直接胜负。
那位曾经的夏祭头名王默,正是提前看出了这一剑的存在,故而才会说出‘现在’二字。
他不觉得当年的自己能接下这一剑,认为自己必败无疑。
这同时也是绝大多数人的想法。
自望京至神都,顾濯的强大为世人亲眼所见,余笙纵使在这一战中展现出无比恐怖的实力,但她先前一连四十九枪强攻不下,气势已然衰竭,败……似乎已成定局。
那道剑光越发明亮。
崖畔为风雪阴云所漆黑如墨的世界,因剑光而迎来微弱的光明。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慢了下来。
自在道人看着余笙,眉头忽然皱起,下意识说道:“不对。”
下一刻,苦舟僧的声音随之响起:“这是陷阱。”
果不其然,随着这两位佛道二宗的大人物开口,场间局势再次生变。
那把因攻势衰竭而收回身后的铁枪,于不可思议间再次从余笙的身后跃出,刺出第五十枪!
就像是道家经典当中那不可捉摸的遁去的一。
铁枪凝为一道寒光,明明后发,却是先至。
世人皆知,剑不如枪长。
一寸长一寸强。
如果顾濯坚持下去,那在他的剑光贯穿余笙的胸膛之前,他的咽喉将会先多出一根铁枪。
这不是同归于尽。
他会因为先被铁枪击杀的缘故,真元略微溃散,哪怕剑光依旧径直往前,余笙也能凭借这刹那间的空隙,为自己觅得一线生机。
那一线足以让她活下来,只需要付出重伤作为代价。
这似乎就是最终的结局了。
神都一片沉寂。
所有人都自发地屏住了呼吸,不敢吸上一口气,死死地盯着光幕中映出的画面。
就在这时候,裴今歌微微摇头。
为什么摇头?
因为她认知中的顾濯,绝不会止步于此——望京一朝连胜十三位洞真,每一场胜利背后都做到了机关算尽的人,又岂会没想到第五十枪的存在?
遁去的一?
这一只要被发现,那就不值得惧怕。
裴今歌的想法是对的。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胜负已分,就在北城清幽小筑里的秀湖真人为此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时……
顾濯的剑势生变。
那道剑光飘然而斜,就像是被狂风吹歪了那样,竟是斩向了那根铁枪的枪头。
砰!
越锋利的地方越是脆弱。
极其刺耳的声音响起,刺入此间众人耳中!
那道剑光在轻微的受阻过后,坚定不移地前进……最终斩落了枪头!
铁枪无锋,变成铁棍,枪势自然瓦解。
余笙面无表情。
她没有再坚持下去,手腕微微一转,竟是化刺为扫,狠狠地击打在那把长剑之上。
一声轻响。
原来剑碎。
顾濯神情漠然。
他飘然而退,没有去看手中断剑,也没有说话。
战至此处,两人默然暂歇。
他们终究还是洞真,体内真元数量有限,不可能也没有可能一直维持这样的攻势。
如果可以做到,那他们就不该是洞真,或者说动用了超过洞真境的手段。
崖畔一片死寂。
风雪不肯休,寒意越发浓重。
那道潜藏在云中的雷霆不知何时落下。
“该结束了。”
余笙的声音淡淡响起,不见疲惫。
顾濯平静点头,眼神明亮。
当两人说出这句话后,整个世界都知道,胜负就在下一招。
……
……
皇帝陛下和娘娘的态度始终没有改变。
直至这一刻为止,他们依旧对余笙抱有无限的信心,但也正是这种似乎毫无道理的强烈信心信任与不做质疑,以至于他们确实没有料想到当前的僵持局面。
当余笙说出那四个字后……
景海迎来难得的寂静,不再响起那些关于事后之事的声音。
皇帝陛下和娘娘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
……
崖畔上。
无垢僧望向那把断枪,眼神微微喜悦,下意识说道:“好事。”
林挽衣猜到他在想些什么,摇头说道:“谁说没有枪头就杀不死人。”
白浪行沉默不语,看着那犹有锋芒在的断剑。
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在场的三人都很紧张,甚至有可能比即将分出高下的那两人更加紧张,发自内心希望看到一个自己想要看到的结果。
然而场间却一片沉默。
唯有风声。
顾濯看着余笙。
余笙看着他。
两人都没有任何动作,仿佛要把这一刻化作永恒,等待对方因寿元耗尽而亡。
这种近乎于窒息的气氛,让很多身在神都的民众身临其境,大气不敢喘。
某刻。
就在下一刻。
那个时机到了!
那道在墨云中蕴藏至今的雷霆,终于在这一刻探出云海,降下人世。
天地骤白。
夜色被尽数驱散,不留半点。
雷光带来无穷无尽的光,直接淹没了整座苍山,把每一个黑暗的角落都涂抹上极致的光明。
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在这无限光明中。
余笙仿佛早有预料,飘然而起至十余丈高的半空中,高举铁枪。
闪电瞬间到来,于这一刻重新汇集化为那被长剑斩落的枪锋。
她背对穹苍,任由雷霆撕毁衣袖,漠然俯视着地上的芸芸众生,准备掷出那仿佛苍天之怒的一枪。
没有洞真能抵得住这一枪。
哪怕是她自己也不行。
顾濯自然不是例外。
就在这时,她眼中已然沦为光明之海的大地,忽然绽放出一朵黑色的花,幼小,柔弱,但却真实存在着。
那朵小黑花在光明的海中飘零着。
白与黑。
光明与黑暗。
顾濯的气息消失了。
余笙墨眉微蹙。
她没有犹豫,没有因此而错愕,没有去思考更多的更多,因为现在的她已经没有时间了。
她往那处崖畔,往道心指向的那个方向掷出了这一枪。
枪落。
风落。
雷亦落!
轰鸣声中,那把铁枪挟着满天风雷没入苍山,山崖开始崩塌。
连绵不断的巨响声中,废墟转眼已成,烟尘更是四起,崖畔上的三人险些因余波而当场身死淘汰出局。
在崖畔之下,一场雪崩正在发生,席卷无数。
余笙真元耗尽,重回大地。
她站在废墟里头,看着顾濯放下手中那把黑色的破伞,为此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不久前问过顾濯,问他为什么非要带上这把伞,却没想到那个答案最终印证在自己的身上。
她之所以在最关键的时候失去了顾濯的气息,就是因为那朵小黑花的出现,而那朵黑色的花就是这把残破不堪的伞。
“你败了。”
顾濯看着她,声音变得极为艰涩。
余笙沉默不语。
顾濯说道:“其实有一件事挺可惜的。”
“请讲。”
余笙望向他。
顾濯带着憾意说道:“你之前给我的那份补偿,今天似乎是用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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