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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5章 王孙,且去

略带狐疑的一问,惹得窦婴当即一点头。

“皇长子光明磊落,一言一行,走的都是堂堂正正的路数。”

“及阴谋诡计,却非不会,而乃不屑……”

闻言,窦广国只缓缓点下头,又是一阵漫长的思虑,方再深吸一口气。

“皇长子欲为储,这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事。”

“——但皇长子敢亲口承认,单这份担当,便着实不俗。”

“说来,皇长子也算是被太后逼到了这个份儿上,才不得不这般绝了自己的退路。”

简略而又直击要害的一番话,也终是让窦婴从先前,那茫然、迟疑的怪异情绪中逐渐调整了过来。

仔细思考了片刻,方沉沉点下头。

“皇长子光明磊落,已然表明了自己有意为储。”

“今日,更是直接给侄儿指明了日后的‘出路’。”

“只是这出路,实在是令人有些心惊肉跳……”

言罢,窦婴便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对窦广国郑重其事的拱手一拜。

“侄儿虽然想要做有悖太后意愿的事,却也终归是窦氏族人。”

“侄儿的抉择,不单会由侄儿承担后果,而是和整个窦氏一族息息相关。”

“——侄儿选对了,窦氏与有荣焉,选错了,窦氏,也同样要被侄儿所牵连。”

“所以今日前来,是想要请老大人指点迷津:皇长子给侄儿指的这条‘出路’,究竟吉、凶几何?”

道出这句话,窦婴便维持着拱手拜礼的姿势,足足僵了二三十息;

而在上首主位,窦广国也垂眸思考了二三十息。

最终,却只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这,是皇长子的阳谋。”

“何谓阳谋?”

“——哪怕看穿了对方的意图,也还是不得不这么做,甚至是心甘情愿的这么做。”

“便如今日,皇长子给王孙指的那条‘出路’——分明是皇长子要借王孙之手,达成自己得立为储的目的,王孙,却还是不得不这么做。”

···

“因为皇长子所言,句句属实。”

“只有这么做,王孙才能打消陛下的疑虑,虽仍旧摆脱不了‘窦氏外戚’的身份,却也能让陛下知道:窦婴窦王孙,并非是无条件听命于太后的人。”

“危险,自然是有的。”

“拥兵自重,威逼天子册立储君——单就这一条,便足以使我窦氏绝了后嗣。”

“但有些时候,有罪,却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说了这么长时间,又或许是‘仙丹’的副作用,窦广国已是说的口干舌燥,腰背也传来一阵酸涩。

自然地探出手,由族侄窦婴扶着起身,喝下一碗苦涩的茶汤,再稍有些吃力的呼出一口浊气。

由窦婴搀扶着出了客堂,行走在侯府的石板路上,一边轻轻捶打着后腰,嘴上一边继续说道:“当年,北平侯被罢相,先帝甚至一度拟好了诏书,要拜我为相。”

“虽说最后,是故安侯后来居上,但我与丞相之位失之交臂,却并非完全是因坊间所说的那般——单纯只是因为‘恐复为吕氏’,而被先帝所摒弃。”

···

“对于君主而言,臣下的能力、德行,固然很重要。”

“但对于要害位置,尤其是九卿、三公,乃至更高的位置,君主最看重的,其实既不是能力,也不是德行。”

“——而是这个人,值不值得信任。”

说到此处,窦仙君又是一阵苦笑摇头,脚下的步子也停了下来,侧身望向搀扶着自己的侄子窦婴。

“要想让君主信任臣子,对一个臣子感到放心,最直接的办法,便是让君主掌握这个臣子的把柄。”

“有了把柄,有了随时能置臣下于死地的刀,君主便是掌控了臣下的生死。”

“唯有如此,君主才能放心在丞相、太尉这样稍有邪念,便足以祸乱半壁江山的重位上,任命一个与自己并非血脉相连的外人。”

“这,也正是我为何要说:皇长子这记阳谋,王孙,避无可避。”

“——王孙,需要给陛下一个足以使王孙,甚至足以使我窦氏举族受诛的把柄。”

“只有这样,王孙才能得到陛下的信任,才能摆脱‘太后族侄’的标签,于朝堂之上展翅翱翔……”

言罢,窦广国便轻轻挣开窦婴搀扶着自己的手,含笑向前走去。

只是在窦婴低头陷入沉思的时刻,没人注意到章武侯窦广国此刻,面上竟是一抹无尽的萧瑟,和苦楚。

“可悲,可叹……”

世人都以为,在张苍被罢相之后,章武侯窦广国之所以和丞相之位失之交臂,是因为那句老生常谈的‘恐复为吕氏’。

但作为先帝曾经最信任、最信重的智囊,窦广国心里很清楚:先帝,根本就不怕汉家,再出一家‘吕氏’!

准确的说,是先帝不怕在自己这一朝,出现吕氏那般祸乱朝纲的外戚家族。

窦广国记得很清楚:当年,对于拜自己为相一事,先帝的态度是非常坚决的。

甚至就连朝堂进谏的那句‘恐复为吕氏’,都被先帝言辞强硬的怼了回去。

直到有一天,先帝近侍邓通,在无意间提起了一句话。

——章武侯德高望重,为朝堂内外所敬仰,拜其为相,当是众望所归。

也正是这一句稀松平常的恭维之语,却让窦广国彻底失去了先帝的信重,从此再也不曾踏入司马门、再不曾出现在未央宫内……

“没有把柄……”

“我最大的罪过,居然是没有把柄……”

“我最大的过错,居然是‘众望所归’……”

一时间,窦广国面上笑意愈发讥讽,眼眸深处,却也更多出一抹苦涩。

未能染指丞相之位,甚至直接就失了先帝的信重,这是窦广国多年来的心病。

只是没人知道:这心病,竟和那句‘恐复为吕氏’,几可谓毫无关联……

“侄儿,还有一处不解。”

走出去十来步,背负负手,仰天长叹。

直到脸上的泪水都已经被风吹干,窦广国才听闻身后,传来窦婴急促的脚步声。

便见窦婴面上仍带着迟疑,快步走上前,再次搀扶起堂叔窦广国。

望向窦广国的目光中,却莫名带上了一阵羞愧。

“侄儿想明白了。”

“只是这么做,似乎只是对侄儿有好处,于我窦氏而言,却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往日,表叔历来是以窦氏为先。”

“怎今,为了成全侄儿,竟答应侄儿做这般有利于己、有损于我窦氏的事来?”

闻言,窦广国却是摇头一失笑,方才还炯炯有神的双眸,此刻却也有些迷离了起来。

感觉到身体状态的异常,窦广国叹息着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只布袋,又从中拿起一枚通体泛着银光的‘仙丹’。

接过仆从递来的水碗,将仙丹合水服下,又皱眉缓了好一会儿。

良久,方面色灰败的望向窦婴,惨而一笑。

“齐系七王,尚有城阳忠于陛下。”

“淮南三王,亦有衡山忠于宗庙、社稷。”

“——这,是他们各自为自家,留下的火种。”

“我窦氏,也需要留一个火种。”

···

“太后年迈昏聩,所为之事,愈发让人感到惊骇。”

“若继续这样错下去,待太后驾崩,我窦氏一门的下场,恐怕未必会比当年的吕氏好上多少。”

“彼时,有一个在太子身边的窦婴窦王孙,就算保不下我窦氏宗祠,尚也能为我窦氏留条血脉……”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窦广国便似是被抽掉了灵魂般,身形一阵摇晃起来。

用最后的力气伸出手,由仆人搀扶着自己的半边身子,窦广国,终还是对侄子窦婴,挤出一抹近乎扭曲的强笑。

“王孙,且去……”

“太后那边,自有我从……从中斡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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