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琏自是点头称是,二人寒暄几句后,各自坐正,话题即转向正事。
“刘兄,你来这江西已有半年有余,可知道此番民变,究竟因何而起?现如今广信府那边如何了?”
这段日子的探查,陆羽对民变的始末其实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但对于其中的细节,却不甚明了,更重要的,龙虎山在这次事件中扮演何等角色,陆羽仍是两眼一抹黑。
这些问题,他想着能从刘琏口中探得答案,毕竟,刘琏是刘伯温的嫡子,并非寻常初入官场的文弱书生可比。
听完陆羽的问题,刘琏深吸口气,缓缓点头:“那我便将我所知晓的实情,从头至尾都说出来……”
“恩!还请刘兄细说!”陆羽点了点头。
“事情的开始,要从陛下下令推广新政,各地开始清丈田亩说起……”
“自收到朝廷政令后,江西各地也依令开始清丈田亩,准备摊丁入亩,可这事才开了个头,便遇到麻烦了。”
才说两句,刘琏的眉头就已皱了起来,他悠叹口气,神情似已陷入回忆。
“政令刚一推广,广信府知府便发来急报,说是当地百姓不服新政,纷纷抵抗,这新政是当下要务,可李宜之等人收到新政受阻的消息,却放任不理……”
他顿了顿,喝了口茶:“于是我便主动请缨,前去广信府推广新政。”
“你亲自去了广信府?”陆羽略有些意外,刘琏去过广信府,这倒是件好事,广信府是民变兴起之地,若他曾亲去巡察,该对此事有更深了解。
刘琏点头,继续道:“我到了广信府后,便着手推广新政,原本我以为,当地百姓只是略有抱怨,稍加催促便会依命遵从……可是……万没料到……”
说到此处,刘琏的嘴角浮掠苦笑,他深深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广信府的民怨,比我事先预料的,要汹涌激烈得多……”
“到了广信府,我立马派遣官吏下乡清丈田地,可没想到,遭到百姓的强烈阻挠,那些乡民拦在路口,驱逐、谩骂,甚至是殴打下乡的官吏……更有甚者,有的村子将官道砸毁,派人整日值守在路口,不放任何人通行……”
说起这些往事,刘琏满脸愤恨无奈,哀叹连天。
陆羽听得心头火起道:“这是乡民还是土匪?”
刘琏苦涩一笑,无奈摊手:“百姓们聚众作乱,常与官差起冲突,短短两个月间,就打伤了好几个差役。”
“那然后呢?”陆羽连忙问道。
“自那以后,差役们也不愿接这苦差事了,饶是我开出双倍薪俸,他们也不愿下乡了。”
明知前有民乱,谁还肯担着风险替朝廷卖命?
陆羽叹了口气道:“难道你没有告诉百姓,这税改于他们有好处吗?”
刘琏叹了口气道:“自然是说了的,我非但是明文公告,甚至亲自前往当地村落,向百姓宣扬税改的好处!”
“百姓却都不愿意相信?”看他一脸沮丧模样,陆羽顺势说道。
“是的,他们说官府屡屡蒙骗百姓,绝不能轻信。”刘琏说着,的脸色越发无奈,语气也越发无力道:“他们甚至还拿旧朝苛政举例,说朝廷每每颁布新政,百姓就多遭一份苦难……”
“这话……确然无可反驳……”陆羽也同样苦笑不已,
刘琏冷哼一声:“百姓们整日与泥土打交道,哪里能说出这般有条理的话!”
“你的意思,他们后面还有人挑拨?莫非是那些乡绅?”陆羽想到当初在江宁县发生的事,当即问道。
“若只是那群乡绅,那还好办了,毕竟他们再厉害,也斗不赢官府的。”刘琏叹了口气道。
“难道除了那群乡绅外,还有他人,莫非……”说到这里,陆羽的脑子闪过一道精光,一切事情斗串联上了。
“正如陆兄所猜测那般,那群正一道的牛鼻子也同样在宣传新政的弊端,他们将新政贬低得一无是处,还说一旦新政推行,百姓们又要多缴赋税,更甚至,他们还对外宣称,若有人胆敢配合官府量地,便是有损阴德,死后要下阿鼻地狱!”
说到这里,刘琏深叹口气,甩了甩衣袖,继续道:“正一道在江西境内受众极广,影响极深,他们的话,百姓们自然奉之为圭臬。
本来,百姓们还对乡绅的话半信半疑,但如今这群牛鼻子也跟乡绅搅合在了一起,这也使得百姓们的抵抗越发激烈,税改推行便越发艰难了……”
回念广信府的遭遇,刘琏深感无力,不由攥了攥拳,重重地锤在桌面。
“砰!”
却在同时,陆羽也拍桌怒骂道:“这群乡绅和那正一道的老牛鼻子,当真叫前元给惯坏了,真以为朝廷不敢动他们了?总有一日,我要将他们全丢到漠北去吃沙子!”
元朝虽然信奉的是喇叭教,但道教同样也非常兴盛,毕竟当初全真教丘处机远赴西域大雪山会见成吉思汗,最后得到了成吉思汗重大礼遇,尊为神仙。
而后丘处机返回燕京,成吉思汗更是赐以虎符、玺书,命他掌管天下道教,并下诏免除道院、道士一切赋税差役,龙虎山虽然是正一道,不是全真道,但总是道教的一员,也同样兴盛了起来。
闻听陆羽的责骂,刘琏则是一脸无奈,苦着脸闷头作垂丧状。
待到陆羽骂声渐息,刘琏才接着说道:“乡绅和平民的反抗,我倒能理解,可那时的我,怎么也想不通,为何正一道也参与其中,直到……”说到这里,他有意顿了一顿,抬眼望了望陆羽。
陆羽听出他着重强调的意味,静下心来细细垂听。
刘琏继续道:“直到我下面,一个叫做李忠的案牍官偷偷告诉我,我才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什么真相?”陆羽连忙问道。
“这广信府的田地,约近半都是正一道的。”
“近半?”陆羽一惊,
“不错!”刘琏点了点头,然后说道:“而且这些田地,大多是没有登记造册的隐田,一旦这些田地都被清丈出来,那正一道不知要多缴多少赋税。”
“怪不得那群牛鼻子会如此反对新政!”陆羽也点头道。
“不仅如此,当时闹事的百姓,还有不少都是没有户籍的,换而言之,他们是隐户,这摊丁入亩的新政,对他们而言没有任何的好处。”刘琏慢慢说道。
“怎么会如此?”陆羽顿时大惊,洪武三年,朝廷进行了人口普查,核准了全国范围的生民数目,重新登籍造册,按理说,就不该存在隐户这东西的。
“事实就是如此!”刘琏苦笑着,说道:“洪武三年,陛下进行的人口普查,江西官场这边至少隐匿了三分之一的人口没有报上去,而他们也没编制户贴,更不需要纳税了!”
“这江西的官员竟敢如此大胆。”陆羽深吸了一口气,都说利益动人心,但这些官员的胆子也太大了吧!三分之一的人口啊!他们这是觉得朱老板提不动刀了吗?
“这隐田和隐户,便是推行税改的最大阻力,而整个广信府中,隐田、隐户的大头,就是那正一道,是以,他们才会在背后妖言惑众,不过我估计他们最开始也只是想抗税罢了,结果最后玩脱了,酿造出了民变!”刘琏说道最后,不由得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
“不管这民变是他们有意还是无意酿造出来的,但如今事已至此,他们必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陆羽冷冷说道,如今事情的始末都清楚了。
江西官员,正一道的牛鼻子,还有那些乡绅,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这场祸事的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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