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已开年至正月中旬,气候却依旧冷得出奇,尤其在日头坠落、暮色降临的时候,天地都仿佛凝结成了一个冰窟窿,直寒到人心底。
但历来,让人感觉到冰冷与无望的,绝不仅是单纯的恶劣天气,还有艰难的时局与处境。暮色笼罩下的平阳城,空气中弥漫着的寒雾就仿若一道保护层,是上天给残酷战争加的一道滤镜。
黄昏方至,西城头上已然打起了几炷火把,昏暗斑驳的光影下,守城的赵军正默默地将孙部士卒残留于城上的尸体往下扔,每一道沉闷的坠落声,都意味着一条早已逝去的冰冷的性命。
虽然李闵已经把羯赵的国号改了,但平阳的守军,依旧以“赵军”自居,城头高扬的依旧是赵旗。或许到这个地步,城中的王泰都还没搞清楚,他究竟是在为羯赵还是李闵效力。
城西不足五里处,孙万东部正驻扎于此,这个距离,已经算是抵城下寨了。如果有事,城中赵军出击,兼程而进,用不了两刻钟,便能抵至孙营,并发起进攻。
并未分垒,就那么一座大营,孤零零地矗立于寒天之下,孙万东下属各部,便扎堆挤在里边。当墨色彻底成为主色调,孙营中也亮起了不少灯火,能够稍安军心的,大概是刚刚结束的一顿晚食了,平日里或许有所克扣节省,但在战场上,只要有,便需尽全力满足将士。
此时的河东军大营中,把伤员都算上,也只有四千出头的孙部兵马了,不过,除了少部分随军侍候的辅卒,大部分都是可战之卒,当然,精锐等级另说。
寒夜的晦色也掩盖不住孙万东那身骚气的铠甲,灯光映射下,鲜亮的甲片反射着夺目的光彩。不过,若仔细观看,便能发现孙万东严肃而阴沉的表情,遍察诸营将士,本就棱角分明的面庞间,更添一分锐利。
军营之中,充斥着各种异味,铜臭味与人畜的屎尿味在空气中交织着,寒冷也压制不住。营地很静,旗帜拍打旗杆的响动,此起彼伏的呼噜,还有柴火燃烧产生的爆裂,都清晰可见。
在几名部将的陪同下,孙万东将麾下诸营巡视了一遍,尤其在白日参与攻城的甲、丙二营多停留了一会儿,抚慰士心。
孙万东个性强势,在旁人眼里就是一种狂妄与嚣张,但在如今这种社会大环境下,又何尝不是一种对外的保护。其他能力暂且不论,至少在统率作战上,十分有天分,并且表现出“成长型”的天赋。
而在孙部,孙万东极得士心,靠的就是他始终表现出的强势,以及英勇中灵光乍现的智慧。更为重要的,他能恤士卒,尤其是那些勇敢、强悍的士卒,即便他从不推崇公平,只相信强者为尊,依旧使很多部卒愿意为他效死。
“将军,今日攻城,一番血战,甲、丙两幢,直接阵亡了三百多人,连日强攻,很多队伍已经被打散了......”跟在孙万东身边,眼下孙部中最受孙万东看重的部将张珙,沉声说道。
对此,孙万东没有接话,只是沉思着。见状,张珙又道:“将军,敌军守备甚严,抵抗甚坚,受挫之下,军心士气,已然滑落。不能再强攻了!你,还是再想想其他办法吧......”
听其言,孙万东终于开口了,恼火地反问道:“什么办法?劝守军投降吗?”
“咦?”提及此,孙万东忽然眼前一亮,自言自语道:“这也未必不是一条策略。明公言王泰此人,兼有见识与领兵之能,北上之后连战几场,他的将兵之能,我是领略到了。
但这见识......若此人皆有见识,难道不知自身穷困,如此孤兵孤城,能守几时?我才不信,此人真能为羯赵殉国!”
“明日去信一封,劝降!”孙万东吩咐道。
对此,张珙眉头微皱,觉得孙万东有些异想天开,疑道:“将军,强兵硬弩,都不能使其屈服,一封信,难道还能使其解甲献城?”
孙万东不由偏头瞪了张珙一眼,吓了他一跳,然后摆手道:“总是值得尝试一下的!或许,那王泰就等着本将表现诚意呢?
苟将军向来喜欢不战而屈人之兵,本将也未必不能学他一学!何况,即便王泰顽固,平阳城内军民,也愿意同他俱焚吗?”
张珙不作话了,将军高兴就好,但是,对当前坚城顽敌难下的窘境,真有实质的改变吗?
“去伤兵营看看!”孙万东吐出一口白气,招呼着,当先而去。
“诺!”
伤兵营,大概是军营中最混乱与忙碌的地方,混乱在于不住的呻吟,忙碌在于不断有伤兵死亡。孙部的医疗条件很简陋,准确地讲,全天下就没有几个具备医疗保障的军队。
至于孙部,虽然跟苟政学习,搞了十几名军医+学徒,但能做的,也仅仅是帮轻伤者包扎伤口,药都要省着用,然后就看命。
“将军!”见到孙万东前来探视,裹着草木几乎缩在营栅口的一名伤兵出声唤道。
孙万东打量了一眼,这是一名轻伤兵,年纪应该也不大,拍了拍他肩膀,道:“辛苦了!”
“将军!”
“好样的!”
“好兄弟!”
“......”
“好好养伤,伤愈之后,调你进陷阵营!”
孙万东每过一处,都有伤兵向他打招呼,而孙万东都会停下,出言安抚一番,或许话不多,但很让士卒感动。
一直到重伤兵聚集处,最大的变化,或许就在于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更加浓重了,几乎令人作呕。如果说轻伤兵营那里还勉强能看的话,那重伤营这里,就只能用“惨烈”两个字来形容了。
孙万东至时,又有一名伤兵或者说一具尸体被抬出,摆在营前的空地上。而在那里,已经躺着不少人了,放置有些凌乱,一时看不出有多少具,但估摸着也有大几十......
进入一处营帐,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但孙万东连眼皮子都没有抖动一下。在这里,孙万东可就没有那么受“欢迎”了,毕竟这里的伤兵,可都是一群真正等死的人。
而料理他们的,也不是医师,而是军卒。看到一名浑身血污的军官,手里拿着柄墨色的短剑,站在一名重伤兵前,孙万东快速走上前去,蹲踞于其侧。
这名士卒,身上拢共就两处伤,但皆致命,肚子上一个窟窿,血肉模糊,恐怕伤了内脏,左腿折成一个恐怖的角度,森森白骨都露了出来。这样的重伤,坚持到现在,也到垂危了。
大概是察觉到身边环境的变化,一直低吟着的士卒,挣扎着睁开了眼,看见孙万东,布满血丝的双眼,渗出了一丝泪水:“将......将军!”
本站域名已经更换为www.adouyinxs.com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