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回到春阳村时,已是暮色。
春阳村位于灞桥东面原上,村中道路规整,沿着沟渠能看到一户户人家,但不是“里”那样聚居的。比户交巷谓之里,大杂小聚谓之村。
春阳村现有143户,属于“移民搬迁”。
“砰砰。”汉子摸黑赶回了篱笆围起来的茅屋,轻轻扣响柴门。
抛弃凤翔的田地家产逃走后,他就穷了。事实上,就连这所茅屋小院,也是司农寺组织徭役草草修建的,好让他们这些难民授田之后不至于露宿荒野。
“哒哒哒。”脚步声传来,柴门开了,光着脚的妇人站在里面,不悦道:“如何晚归?”
汉子讪笑了两声,问道:“可夜食了?孩儿安睡了?”
“没。大郎二郎要等你回来一块吃。我去热饭,你稍事洗漱吧。”
“俺在城里吃了。”汉子双手一用力,将一个沉甸甸的袋子提进门槛,道:“明日你去长安给自己和大郎二郎做身新冬衣!”
妇女翕动鼻翼,立刻闻到了一股骚臭。打开袋子伸手一摸,竟是四五斤带骨的羊肉,湿漉漉的血都没干,现杀的!
“你再看看!”汉子挑眉道。
“嗯?”暮色浓重,妇人看不清,只好伸手再去摸索。
这下可不得了,她发现里面还有两双新履,一匹厚厚的绢,还有至少五百个铜钱!
妇人顿时吓的不轻。虽然晓得自家男人忠厚憨诚,但一下看到这么多财货,还以为是汉子穷昏了头,在哪里偷来抢来的。不由得神色严肃,逼问道:“是不是做了什么歹事!”
“勿要胡说。”汉子扛着袋子走进来,笑道:“今日衙吏让俺们到县上,乃是下了军书。二十五以上,四十以下选中的壮男,明天到县上集合,准备入长安接受两司整训。不止万年,畿内其他县也一样。这些财货便是县上发的,让安顿好妻儿。”
“两司是什么?”妇人满头雾水。
“俺也不知。”汉子眼珠上翻,回忆道:“俺问县令,说是什么马步都教练司。”
“整训多久?”妇人极在意这個时间。五月才从凤翔逃到京畿,根本没有夏收,只能等秋后播越冬小麦。得授的十几亩肥田,家里没个男人怎么行。
“听县令说是到十月结束。”
“这……”妇人有点难受。一来就把男人拉走三个多月,当官的真狠心呢。
“吃喝自己管吗?”这要是自掏腰包,她说什么也不会让丈夫去。
“都在营中。”见婆娘面有怨色,汉子宽慰道:“莫要焦虑。县令亲口说了,吃喝不愁。服役期满之日,会操、讲武。表现优异者,皇帝还要赏赐。至少五六匹绢!五六匹,知道这是多少钱吗。”
有这种好事?妇人嗤之以鼻。
“便是拿不到这个赏赐。过冬的时候官府也会发口粮。家无织机的还会发一张织机,几株桑苗。”汉子絮絮叨叨,叙述着在县上听到的政策,有些兴奋:“以后立功的,官府还会分几个恶人军,带回家来驱使。”
妇人心情稍好了些,叹道:“你这一去就是三月,家中就只剩我与三个孩儿,三郎还那么小……再者,我听说武夫十分凶险,连皇帝都敢打。你去了营中,要是哪天犯了法,武夫杀你的头,你待怎样?别赏赐没挣到,把命丢了。”
“这财货,你还给官府,不去了吧。”妇人语气沉重,推开袋子。
“哎呀!”
汉子一把搂着婆娘,劝道:“村里其他十几个壮男都说要去,就俺不去,丢人!再说了,营中吃喝有人管,役满还有过冬口粮拿,你和三个孩儿过年也不至于挨饿。至于凶险?俺们村里十几个人一起去,互相照应着,只要不犯法,谁敢欺负?”
“而且你不知道,这五斤鲜羊肉、一匹绢、六百钱,全凭俺被县上选中才能得到。村里去了一百多个汉子,就俺和豹子他们17人录名。这等好事,哪能推辞?正反不过一条命,比起饿死冻死病死被人吃,倒不如到营中试试,兴许还能让你娘俩几个过上好日子。”
汉子一边说,一边瞪着妇人,最后他一把抱起婆娘,钻进屋里按在榻上:“就这么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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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居殿,面色苍白的陈美人昏昏睡去。坐在床边的圣人抱着哇哇大哭的襁褓站了起来,喜道:“我得一爱子矣!此子生而肥壮,便叫他肥好了。”
胖嘟嘟的,足足四斤多,陈美人险些难产。
“臣等谨为贺。”站在一旁的翰林学士兼右扶风韩偓、宣徽使宇文柔、枢密使赵如心等人纷纷恭喜。看得出来,或许是因为母亲受宠的缘故,这个小家伙很受圣人喜欢。
“陈美人既有子嗣,宜加尊。”宣徽使宇文柔走上来说道:“陈美人籍贯蒲州,河中将门出身。可加河中郡夫人,或冯翎郡夫人。”
“第二个。”圣人依稀记得,后世昭宗就有一位冯翎郡夫人。朝廷被迁往洛阳途中,因反抗全忠,与新秦郡夫人杨可证、赵国夫人南宫宠颜一道被汴人斩首黄河岸边,姓氏已不可考。
“是,这便传书有司,择日加封受册。”宇文柔转身离去。
加封肯定是需要加封的。
后宫的妃嫔,除了淑妃何虞卿是平民出身,其他的都颇有来头。
新秦郡夫人枢密副使杨可证出自麟州豪族杨氏,拥兵数千人,联手折氏对抗占据夏绥帅位的拓跋家族。将来要干拓跋思恭,少不得要和杨、折两家打交道。
枢密使赵如心,其家族在秦州的势力真不算小,大舅哥赵服入朝,一口气就带了七百武装到牙齿的部曲。昔年李茂贞进犯秦州,赵家就跟岐军干过,且不落下风,这能差?若不是担心朝廷猜忌,估计能拉来两三千蕃汉战士。
朱邪吾思就不说了。
婕妤、河东郡夫人裴贞一,这个姓氏懂的都懂。陈美人是河中将门女,三兄一弟都是河中牙将,其父陈熊历任衙内教练使、都虞候,长期担任安、解两盐池镇将。
昭仪、陇西郡夫人李渐荣其父在凉州为官,就是张淮深那个家族的手下。枢密供奉官闻人楚楚,荥阳豪强。邯郸郡夫人南宫宠颜,成德人,家里也有人在王镕手下为将。
当然这种情况有利有弊。坏处是后宫酝酿着危机,正妻难做。要么忍着,要么儿子非常优秀,力压诸子。皇帝夹在中间当裁判,调和鼎鼐,极其恼火。
好处则是这几个家族与圣人绑在了一起。
比如陈美人的父亲,藩若朝廷继续保持强势,陈熊以后或者就能借助女婿的支持坐上帅位。不与女婿站在一起,还能怎样?而赵家要想维持在秦州的现状,吐蕃垮掉后分裂在河渭的各部落以及东面的泾原镇,就是潜在的威胁。不好好帮妹夫,赵服带着子弟兵去跟满地的杂胡拼命吗。
后宫的水,不浅。人生大抵如此,没有百利而无一害的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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