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福元年四月初一,朝廷正式发布诏书:
历数李茂贞父子残民、滥杀、犯阙、吃人等大罪,吊民征伐。
诏以邠宁节度使王行瑜检校太傅。
以御史大夫徐彦若为京畿道供军粮料车马接应催发使。
以右庶子裴枢为宣谕使,前往鄜坊、夏绥、陕虢、河中、金商毗邻大镇勉慰将士。目的是告知讨李逆父子的缘故,以免这些人胡思乱想。
下令发耀武、玉山、英武、保国、上宸诸军步骑两万三千余人待命讨伐。
考虑到主力是西门重遂的人马,又以英武军使西门元元权凤翔观察处置营田等使作为画饼。
继蜀、晋失败后,这是圣人自文德元年以来的第三次用兵。
长安仕民的反应稀松平常,唯一的区别就是——此次伐岐未设招讨使。
传闻圣人欲勒兵亲征。
这倒让坊间议论。
国朝上过战场的也就高、太、肃、代、德、顺六圣。
高祖平河东,太宗定洛阳,肃宗收兵灵武,督师凤翔趣长安。代宗任天下兵马大元帅,攻安庆绪。德宗镇守陕州,抵挡史朝义。顺宗提刀乾县城头,鏖战朱泚。这几位都是剑饮贼血的皇帝。本来还有个两度喊话要亲征安禄山的,可惜吓得仓皇西逃了。
今上决计置身前线,想必也是被逼得没法了吧。
古往今来,太平必以流血为代价。
让节度使们一寸,他们就想要整个王朝!
但今上会不会像李隆基那样谎话连篇,只是为了哄骗军民家人给自己殿后呢?
……
长安殿。
圣人与淑妃相对而坐,陈美人、李昭仪、裴婕妤等十余臣妾齐聚一场。
何氏一枝梨花带雨,真是我见犹怜,拉着圣人的手苦苦相劝道:“藩臣作难,艰难以来累年有之,召忠志勤王赴难就是。军情变化,安危难以断言,但有不测,令吾属孤儿寡母……”
圣人坐在那,迟迟不说话,打铁还需自身硬啊。
自己不拼,指望别人纳头便拜么。
一众妃嫔泣涕不已,急得不行。才人宇文柔又硬着头皮谏言道:“武人称雄,皆有不臣之心,杀一而百疑。众怒难犯,形势十分急切,兴亡就在片刻之间,请圣人再慎重考虑一下。”
说罢又跪下来连连砰砰叩首,额头一片通红。
李晔禁不住动容,将宇文柔拉了起来,这一刻他好像瞬间老了十岁,刚才的强硬态度也不见了:“你们虽然久居深宫,但这些年兵祸此起彼伏,肯定也清楚失去一切的后果。身死国灭,妻女被武夫掳来卖去,挞伐致死。所以你们怎么能不知道我亲征的原因呢,无路可退啊。”
巢乱后,多少妃嫔公主被玩弄得下落不明?
才人赵宠颜接着宇文柔的话劝道:“固然如是,但圣人不去,战败,车驾尚可播越。去了,军中祸福难料,臣民怎么安心呢?希望圣人好好地想一下——天子安,社稷才会安。”
一语道破了妻妾们的担忧所在。
你不去,败了还能跑。天子要是驾崩在军伍之中,死于匹夫刀剑之下,江山还怎么保全呢。
“正如太尉所说,巴蜀易手,河洛震荡,关内群狼环伺……”李晔长叹一声,自嘲道:“未审乘舆播越,自此何之?朕不出去,局面就真要败坏到难以收拾了。一個深宫里的笼中天子,谁会敬畏呢。世上没有不付出就会到来的权利,列圣不奋勇拼杀,哪还会有今日唐业。”
当初李亨、李豫、李适、李诵不博命,江山早完了。
说到这,圣人无声地摇摇头,重复了那日下午在太液池与杜让能说的那句话:“时代变了。”
何氏的娇躯不由自主的瘫软了几下,终是在侍女的搀扶下稳住了坐姿。
一众妻妾泪如雨下。
……
凤翔,雍县。
杨守亮、王行瑜、李茂贞、李继侃鏖战数月,这里早就是地狱了。
熊熊燃烧的大火吞噬了所有房屋。
老百姓的衣服、粮食、畜力全被抢了个精光,城中壮丁不论豪右闾左一律被武夫抓到军中干活,羸、病、老、幼则被武人绑在柱子上拿来玩虐,击槊捅死,斩首砍烂。
弃儿死婴满路,裸尸饿殍狼籍。
之前过路的山南军缺粮食,武夫又在村镇大肆逮掠男女,投进大锅连着骨头一起啖之。
王行瑜往大震关攻李茂贞的途中也到处抓。
驱缚屠割百姓如羊犬,讫无一声,积骸流血,满于草木。但抓来的民还是不能满足饥饿的邠宁军。军中武夫强弱相陵,将吏斩之不能禁。不得用更残酷的军法,断腰或斜劈,以阻止自相残食,但仍然无法遏制。
整个雍县,到现在幸存的老弱妇孺还有五百个人吗?
年轻妇人没剩下几个,稍有姿色的都被各镇武夫抓走奸淫得死去活来。从雍县到岐山,从陈仓到虢县,从大散关到大震关,各处古驿道上随处可见女尸,不堪受辱自尽或者被杀抛尸。
开满鲜艳桃花的小山坡上。
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呆呆地坐在树下,望着火海中的村子出神。
她很小,不过六七岁的稚嫩儿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睡梦中被阿娘抱到山上得树洞藏了起来,阿娘黑着脸跟她说:“你要紧紧记住,不能叫出声,不然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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