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来沾边这种话,还是有点重的。
张居正虽然对理心两学业没有什么触动,但也不愿意见皇帝太过离经叛道。
当即就皱起了眉头:“旧学又是何说法?”
这话简直狂到没边了。
还旧学都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帝开宗立派了。
有本事先龙场悟道再说这话还差不多。
徐阶闻言,为免惹了麻烦,当即便将就着皇帝的话,解释了一二。
“陛下言及,他如今对释儒道三门,稍稍了解些许,三家虽理念不同,但大方向却极其相似。”
“所求人之极境,一曰内心之完善,或道德规范、或菩提根性、或道蕴本心二曰外在行为,或伦理秩序、或众生佛国、或天人合一。”
“孟子云,万物皆备于我释迦云,诸法所生,唯心所现,一切因果,世界微尘,因心成体庄子云,中无主而不止,外无正而不行”
张居正跟在徐阶身后,默默听着徐阶的话,拧着眉头,有些摸不着门路。
这话并没有什么疏漏,古往今来,释儒道三家都讲究一个修心。
三句话都是在说,自我意识的重要性。
对内,就是修心,对外就是以自我影响世界。
儒门对内是明心见性,外延则是道德规矩。
佛门对内,讲究菩提根性,外延是佛国众生。
道家更是如此,对内修心,进而天人合一。
都是主张认识自身,就能领会一切本真这也是归隐、悟道,每个时代都是时尚热词的缘故。
这也是张居正对心学、理学都没兴趣的缘故。
治不了国啊!
所以他投身了法家。
那么皇帝莫非也……
正想着,走在前头的徐阶突然问道:“那么认识呢?”
张居正一愣:“认识?”
徐阶补充了一句:“这都是皇帝的原话,你也姑妄听之。”
张居正这才意识到,自己打断了老师的讲话。
忙伸出手,示意徐阶继续。
徐阶点了点头,继续道:“对,认识!”
“既然孟子说,自身是宇宙的中心,佛说,唯心就能认识世界,道家常说自我与天地本是一体。”
“那么,是不是修身养性,就能明悟本真,就能认识一切了?”
张居正一时没说话。
这是形而的范畴。
好回答也不好回答。
这话,无论是释儒道,其视角里答案都是肯定的。
但暗奉法家,讲究实干的首辅,选择了沉默,自然是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修心的哲学救不了大明朝。
张居正如今与徐阶私下闲聊,不必太过造作二人是官场传道的师徒,乃是提携的父恩,而不是启蒙授学的师徒,理念不一再正常不过。
徐阶也对张居正的反应见怪不怪。
他继续说道:“天地是平是圆?九州是何全貌?”
“世界有无尽头,天地有无尽时?”
“水冰何以换?萤虫何以生?”
“陛下问我,这些当真需要的是悟吗?”
徐阶说罢,也是心有感慨。
皇帝这个年纪,果然是好奇心最盛的时候。
当年他又何尝没有经历过这个年纪,这个心态。
徐阶依稀记得,他五岁的时候,最可笑的猜想,就是以为庄子往前走,就是镇,一路走就是县、府、省,直到京城。而庄子往后走,除了另个一个村子,就再没有了路,那是宙光的尽头。
直到大些才明白,世界的路,是四通八达,层层铺开的。
而他十岁时,最好奇的事情,则是火为什么能烧起来。
这也是那个年纪最爱玩火的缘故。
可惜,一切的好奇,都淹没在了岁月里。
他徐阶终究没有皇帝这个地位想练武就可以练武,想修道就能修道,如今这位爱好问真,立刻就有每年万两银子往里扔,大把人替他问真。
张居正不似徐阶那般,心思全是嫉妒,反而回想着皇帝这一年来林林种种的话语,与今日徐阶这番转述。
他突然对皇帝的所思所想,有了些许明悟。
“应然归圣,实然归朕。”
这句话是皇帝一年前说的。
彼时众人都只以为皇帝在对儒生言之无物,虚应经筵表示不满。
如今张居正对此莫名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儒门将天地、本我融合得太好了!
这显然无法解释,当时十岁皇帝对于世界的好奇。
彼时皇帝问,腐草怎么会变成萤火虫呢?
经筵官纷纷表示先别管为什么,反正圣人这么说了,先好好想想其中做人的道理。
皇帝还问过,青为什么可以取之于蓝?颜色的本质是什么呢?
经筵官不约而同,说先别管颜色的事,来说说青胜于蓝说明了什么道理。
皇帝问过很多问题。
冰为什么可以水为之?两小儿辩日到底谁说对了?
得到的答案都不一例外,这些先别管,想想里面做人的道理。
心即宇宙。
经筵官都说,认识了本我,也就认识了天地宇宙,用本我的修养代替了皇帝对世界的疑惑自我认识才是一切认识的出发点,同样能解决一切疑惑,谓之悟道。
问题是,话说得再好,小皇帝的疑惑并没有人替他解答。
甚至小皇帝的品德,修习得还算不错,这些务虚的道理,恐怕已经听不进去了。
这般情况,疑惑得不到解答的小孩,以及掌握了大明朝最高权力的皇帝,二者合于一人,其结果可想而知。
小皇帝不可避免地在心中自发产生了大明朝皇帝都有的个人小爱好。
张居正后知后觉!
突然发现教育的缺失,导致了皇帝产生了奇怪的小爱好。
这一瞬间,他汗毛都直起来了!
这是他这个帝师的失职!
皇帝有疑惑,应该耐心地就事论事,言之有物才对。
他同样有些后悔他既然不信儒家那一套,当初就不应该为了养育圣天子,整日用做人道理,来敷衍皇帝满心的疑惑!
这才导致了皇帝才迫切地想将他的疑惑,跟经筵官所谓的做人道理,分割开来!
也难怪皇帝说出去年那一番话!
皇帝是有意分割天、人,才说出去年那一番话,逼着经筵官没有实证不得胡乱解答他的疑惑!
也是自那以后,皇帝再没有在经筵问出他的这些疑惑。
原来学府不止为了度田数算而设,同样还有皇帝私心……
求真问道!求真问道!
做人道理归人间。
世界规律归天地。
张居正想到这里,突然喟然一叹:“我明白了。”
他想了想,又摆了摆手:“老师下次进宫,不妨让陛下将门外问道二字换了。”
“既然不想被三教沾边,也该做得彻底点。”
皇帝嫌弃三教主客不分三教将对于天地的好奇,拘泥于伦常治道。
继而不满于此,便想绝天地通,另起炉灶探索天地。
但天地岂是这么好求真的?
眼下小打小闹,研究研究萤虫,还是小问题。
就怕哪天好奇九州全貌而无果,便忍不住学起皇祖,想来个羽化登仙,去天看个究竟。
毕竟什么水火、什么大日,都是变戏法的骗子最专擅的东西。
难保皇帝好奇之下,不被趁虚而入。
不行!
张居正越是这般深想,越觉得不妥。
急急忙忙拽着徐阶,想要看看所谓的“物理”,又是在摆弄什么东西。
只盼别是一些什么六丁六甲、装神弄鬼的道士先生!
……
物理院的学堂在学院最里间,同样也是室内占地最大的一处。
一处二进的大院,整有六间房。
院门口两幅楹联,雕刻其。
一曰“物有其故,实考究之,大而元会,小而螽蠕,类其性状,征其质地,是曰:性质。”
一曰“性质变换,实验明之,水以为冰,气凝为形,互相转应,推其常变,是曰:变化。”
横批四字曰“物理实验”
张居正站在院外,看了好一会。
半晌后才摇头自语:“物理、物理,原来如此。”
他朝徐阶问道:“这字是陛下题的吧?原本呢?”
雕刻也好,拓印也罢,都是有原本的。
徐阶轻咳了一声:“自然是陛下亲题的字。”
赫然是没理会张居正后半句话。
张居正再度开口道:“我又没问老师要,只想让老师拓印一副给我。”
徐阶立刻展颜,笑着摆了摆手:“好说,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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