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成不合格的官吏越多,也就意味着考成法的阻力越大。
如今光是明面就能看到,考成法的阻力有多大了。
也难怪张居正一死,立刻就反攻倒算。
正因为不合格的太多,朱翊钧只好精挑细选,挑出两个典型。
四品堂官、小九卿之一的屠羲英,史首辅、心学传人翰林编修赵志皋。
不不下,过错不大,同时又极具代表性。
但除了典型之外,还有很多连皇帝也不好直接训斥的人。
为了朝局稳定,只能委婉的表达。
譬如赏赐了南直隶刑部侍郎王锡爵的同时,又故意拿北直隶刑部作对比,就是在敲打不好当面训斥的刑部尚书王之诰。
又比如户部王用汲得赏的事由,则是将工部慎节库的底子翻了出来,自然是在提醒掌慎节库的工部右侍郎刘光济不必非等过完今年再致仕,可以早点走了。
你明朝廷里,身居高位又尸位素餐者,实在太多了。
否则吴中行等人凭什么连首辅老师也不攀附,反而想靠攻讦考成法,博取朝臣的青睐?
正因反对派声音一度很大,朱翊钧才在处置完伏阙之事后,视阅吏部。
就是为了给这一轮的考成法大察压阵。
同样地,只是训斥了反对派还不够。
一项政令若是没有坚定支持者,也是不能长远的。
所以朱翊钧在吏部装模作样一番后,又开始在各大官署之间圈地露脸,行云布雨。
发放赏银。
提拔官阶。
褒奖赐字。
尤其针对出身较差的官吏,譬如王用汲这般,朱翊钧一个劲画着考成法公开透明,升迁有依据的大饼。
一套官位、实惠、名声、未来的组合拳下来,不说本人,同僚亦少有不眼红者。
朱翊钧一行人缓缓从工部衙门走出来。
正当他回忆着下一个人选的时候。
耳旁突然响起张居正的声音。
“陛下,臣有奏。”
朱翊钧好奇回过头。
只见得张居正一脸严肃,拱手朝自己行礼。
朱翊钧见他这般严肃,也不由敛容:“先生请说。”
身旁内臣识趣站到远处。
只剩下两位辅臣,一左一右簇拥着皇帝,缓步行走在千步廊中。
此刻已然是黄昏。
夕阳西斜,将三人的身影拉得极长,映照在干干净净的千步廊,面朝承天门,背对大明门。
跟在皇帝身后的李得佑,突然凑到吴中行身旁。
低声道:“子道,我恰好长于画作,见此一幕灵感触动,正欲回去泼墨成画,子道字工而美,可否为弟做序?”
吴中行正在发呆,闻言一怔。
旋即反应过来,李得佑这是在拉他一起,讨好陛下方才只有他与赵用贤,身为张居正弟子,得赏了中书舍人,外人想讨好都没门路面圣。
他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吴中行看一眼联袂并行的一帝二辅,立刻回头露出笑容:“承蒙有继看得,你我不妨连夜绘制,明日我去万寿宫当值,才好给陛下呈礼。”
李得佑闻言,动情拉住吴中行的手:“你我若是早些成画,还能抵足而眠。”
其实他李某人最初也没这么机巧。
又是伏阙邀名,又是作画谄媚的。
没办法,自从去年泰州学派那个狂生入京后,经常在城里散布些女子遭受了如何如何不公的说法。
搞得他成都府那个糟糠之妻,语言举止怪异了起来,整日给他脸色看,说自己欠了她一个内阁夫人梦云云。
不得已,李得佑只好钻营起来。
吴中行听了李得佑这话,不由相视一笑。
尽在不言中。
与此同时,走在前方的张居正还在与皇帝说着正事:“……圣贤以经术垂训,国家以经术作人,若能体认经书,便是讲明学问,何必又别标门户,聚党空谭?”
“臣以为,讲学之事禁止不绝,乃是门户之源不断,干扰是非之徒频出!”
“是故,当毁彼辈书院,断根绝源!”
话音刚落。
朱翊钧身旁的高仪直接面色一变,失声道:“陛下不可!”
他几乎以为张居正在说胡话!
毁书院!
这事要是干出来,脊梁骨都要被戳断!
隆庆年间,张居正跟高拱禁讲学时候,二人就“最憎讲学,言之切齿”,对于书院,也是恨不得“尽改公廨”。
彼时还好先帝清醒,只由他们禁了讲学,没有听他们的话,毁书院改学校。
眼下旧事重提,高仪生怕皇帝受了蛊惑。
朱翊钧也忍不住眼皮一跳。
元辅,你太激进了!
张居正风评为什么这么差?
不乏这家伙历史干过这事的缘故!
当时,张居正以“徒侣众盛,异趋为事,摇撼朝廷,爽乱名实”为由,下诏毁天下非官学书院,以及将应天府以下凡64处书院,尽改公廨。
这做法,一度让张居正名声直追魏忠贤。
如今张居正恐怕是见到自己对这些讲学的官吏也有所反感,这才趁热打铁,想一步到位。
但朱翊钧哪里肯干。
在高仪出声阻止后,朱翊钧也连忙劝道:“先生曾以帝说图鉴告诫朕曰,政事当徐徐图之,不可燥而求急。”
“此先生有意考校朕耶?”
“当初嘉靖十七年毁书院,虽世宗力禁,而终不能止,甚至一度官越禁,民越办。”
“讲学岂是毁书院可行?”
虽然他也看不得屠羲英,赵志皋这样整日讲学的官吏。
但也没到要毁书院的地步。
这可是天大的政治不正确,要是硬着头皮干了,不知道多少人要离心离德。
张居正见皇帝跟高仪不约而同反对,神色难免失望。
却还是努力劝道:“陛下,如今各布政司皆有州学,两京更有国子监。”
“既有官学,岂能任以私学蔓延滋生?”
“彼辈召游食无行之徒,作伪乱异端之学,互相攻讦,书院一日不禁,讲学一日不止。”
“岂因艰难而困顿不敢为?”
以张居正看来,无论是程朱,还是王学,都没什么问题。
问题就在于,念经的徒子徒孙太多了,好好一门学说,能搞出十几个流派。
流派一多,乱七八糟的言论就出来了。
彼此之间还互相攻讦,可不就得四处妖言惑众地讲学么?
不从根源处理,赵志皋、屠羲英之辈,哪里能绝?
如今已经连续两届状元郎都是这种讲学交游之辈了,还不够说明问题?
一旁的高仪勉强地笑了笑,安抚道:“元辅此言差矣,书院好毁,人却难噤声。”
“只怕适得其反。”
张居正怫然不悦,正要驳斥。
这时候朱翊钧突然正色开口道:“先生,百姓衣食无忧,才有暇听彼辈各种歪理邪说,若非如此,便是听白莲教义,学五斗米法术了。”
“这是好事。”
“至于程朱、王学世殊时异,渐生异端……”
“这本就是无可避免之事,孔圣儒学尚且有了特色,我等何德何能逆势而行。”
“禁官吏讲学,乃是禁绝党朋阿附,不务正业之辈罢了,民间讲学,何罪之有?”
“若是言语涉罪,自有法司可治。若是无罪,岂能一言不合,便大肆非毁?”
“元辅,毁天下书院之事,朕不能应你。”
朱翊钧是理解张居正的。
这个年头,靠着讲学搞政治的太多了。
当初的徐阶,李春芳,如今的王世贞,赵志皋,乃至此后的东林党,都是这样模样。
若是不稍加遏制,那就是聚众结社,在野订盟,插手政事。
发展到巅峰,就是明末复社那般情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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