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又朝李进问道“给张鲸挑的人如何了?”
李进忙答道“圣,已经交到张鲸手了,都是御马监的精锐。”
朱翊钧点点头“把他叫过来。”
李进正要应声而去
朱翊钧又叫住了他“算了,事情太多了,你替朕带话给他。”
李进躬身静候圣帝德音。
朱翊钧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南京守备是张宏以前的职司,朕知道他们在里面有些根底。”
“这次张鲸去任南京守备,不用做什么,给朕弹压住一应蠢动,无诏片甲不得出营。”
“若是带着御马监的精锐去任,都办不好这点小事,那就干脆在南直隶自刎,别回来丢人了。”
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说完了,让李进去传话。
他既然已经给海瑞派了精兵,就不怕单纯的民乱。
反而是内外勾结,鼓噪官兵闹事这一环,不得不防。
所谓南京守备,便是掌节制南京诸卫所,一般由勋贵与宦官同时担任。
张鲸是个狠人,历史既然能扳倒冯保位,手腕必然不差,让他去南直隶,就是为了弹压南京诸卫所,防止有变。
防微杜渐,这已经是他能做的极致了,只盼这次海瑞不要让他失望。
李进悄然退了下去。
待所有事吩咐完,朱翊钧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他独自留在校场,又回忆了一番应对,想想还有没有什么疏漏。
确认无误后,才长出了一口气。
最近这些时日,耗费心神的事情太多了。
可惜,还不到能歇息的时候。
想着,便让人伺候穿木甲,开始练习拳法来。
……
用完晚膳后。
朱翊钧才有暇翻开论语跟礼记,学习起来。
本是疲惫不已。
但一想到明日经筵,朱翊钧只能强打精神,先把功课做完。
他就这样静静阅览起来。
时而沉思。
时而对提笔对某些地方做个圈注。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才缓缓合书页。
而后实在有些倦怠,干脆闭眼睛小憩一会。
迷迷糊糊歇好一会,才伸了个懒腰,坐起来继续用功。
他回了回神,铺开纸张提起笔,斟酌了一下,缓缓写道“经筵官时行,谓朕曰,人之初,性本善经筵官四维,谓朕曰,人之初,性本恶。朕茫茫然不知所从。”
“经筵后,朕遍阅典籍,纵览群书,始知有孟子性善论,荀子性恶论,告子无善无恶论。皆诸子亚圣之言,朕愈惑惑然不知所向。”
“幸有朝鲜国为君父分忧,进献先天之人。”
“朕命内廷窥伺月余,记载所行所为,终有定论。”
“其人遇恶不烦,见善不喜,从心所欲,行为无限,心无规矩。”
“及至宦臣教授礼仪,司业传道人伦,其人宛如天地清浊渐分,渐有良心善举,感恩之情。”
“乃得,人性之始,无有善恶,后天所见所遇以决之。”
“遂从告子之论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
“亦有心得,谓之曰论之争端,非明证无以服人。”
他一气呵成将明日经筵的作业写罢,满意地吹了一口气。
他静静等着墨迹干涸,向侍立在旁的蒋克谦。
随口问道“李贽什么时候到京城?”
蒋克谦面无表情,一板一眼道“圣,李贽一路四处寻人探讨学问,给各地学院传道解惑,比预计慢不少,估摸还有两三日。”
朱翊钧皱眉,这家伙是真不给面子,他都这样催促了,还在路拖拖拉拉。
转念一想也是,孔子在这家伙眼里是狗叫,那自己这个皇帝估计跟狗屎没什么区别。
他又追问道“郑王家那位世子呢?”
蒋克谦摇摇头“锦衣卫遣人跟宗人府一块去的,还是推脱不来。”
朱翊钧叹了口气,还是心怀怨怼啊。
当初郑王奏谏世宗皇帝,结果被动怒的世宗直接除了王爵,降为庶人,禁锢于凤阳。
虽说先帝施恩,给郑王放了,也复了爵位,但这梁子显然没这么容易放下。
当初郑王被囚禁时,这位郑王世子刚十五岁,言说“痛父非罪见系”,而后筑土室于宫门外,席藁独处,直到郑王被开释。
郑王无罪被囚,那么错在谁不言而喻,所以这位郑王世子一直对皇室心怀怨怼,此后好好地府邸不住,跑去筑土室,就是一种无声抗议。
而郑王本人,历史更是拒领食禄,老死都穿着布衣,吃淡饭青菜。
这就难怪,为什么朱翊钧当初登基,这一家子一份贺表也没有。
如今他再三相邀,却仍是一再推脱,也在情理之中。
换做其他人,朱翊钧也懒得理会,反正是世宗的罪过,他心里也没负担。
问题在于……这位郑王家的世子,他志在必得。
其人唤作朱载堉,后世号称律圣,乃是鼎鼎有名的音乐家,数学家。
用天纵奇才都不足以描述他,这是一个,可以用横跨81档的特大算盘,进行开平方、开立方计算的划时代人物。
此人历史证明了匀律音阶的音程,可以取为二的十二次方根,精确到小数点后二十五位!
这就是律学中的,十二平均律。
且不说早了欧洲人数十年这种没用的比较,单是这份数学天赋,朱翊钧就不可能放过他。
数学天赋自有数学天赋对应的嗅觉。
此人从勘定历法,到计算北直隶地理位置与地刺偏角,再到精确计算出回归年的长度和水银的比重,战功赫赫。
朱翊钧都不敢想这种人要是搞音乐之余,替他进行数学研究和推广,该是何等美妙的光景。
可如今心怀怨怼也不是个办法。
朱载堉在历史主动放弃王爵之位,一心专研乐理,这种思想境界,显然不是寻常手段能打动的。
朱翊钧思忖良久,终于打定了主意。
他又铺开一张纸,提起笔缓缓落下,在抬头处写道:“郑王,厚烷我亲、郑王世子,载堉我亲。”
“我尝闻郑王因言削爵,非罪见系,我皇考虽行拨乱反正之事,却难抚亲亲之伤。”
“此乃我皇祖父之过,我愿受之,遥以歉礼与郑王,万望开解族亲,早日释怀。”
“另,闻载堉我亲颇趣乐理,我之近卫克谦,亦有擅长,近来偶有所得,可使等程音律之位,增至十二位。”
“若得闲暇,可赴京城,尽亲亲之谊,探音律之道。”
“盼复。”
朱翊钧写完后,又拿起一旁的私印,盖了下去。
在落款处,留下了“长惟居士”四字。
做完这些,朱翊钧才唤了声蒋克谦。
一脸笃定道:“蒋卿,朕听闻你在音律有了新的感悟,对吧?”
蒋克谦一怔。
有些摸不着头脑道:“没有啊。”
他的琴书编撰进度缓慢,也并没有新的进展,不知道圣这话什么意思。
朱翊钧大手一摆:“朕说伱有,你就有。”
他将方才这封信,交给蒋克谦,嘱咐道:“你差人,将这封信送到郑王府。”
“另外,你再附你的信,就说……”
他如此这般云云,亲口传授机宜
亲自教授了一番蒋克谦怎么做个谜语人,装作高深莫测。
其中一些数学思想他也记不太清,但他好歹是理工科出身,数分和抽象代数还是能记着些,用来当个谜语人,绰绰有余。
大不了给人骗过来之后再一起研究嘛。
改制明朝的税法,财政,必然要改制户部。
可以说,他现在最缺的人才,就是粗通数学的小吏。
他虽然脑子里有一套数学体系,却模模糊糊已经忘得差不多,若是想本土化,必然还需要这些数学家具体施行下去。
蒋克谦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准备之后按照皇帝的交代,将这几句话默写去。
他拿着信,正要退出去。
朱翊钧又叫住了他,把先前写的善恶论作业交给蒋克谦。
吩咐道:“先去一趟通政司,把这个抄录一份送过去,登下一期的日月早报。”
“老规矩,还是用大白话。”
“经筵的前因后果也写进去,最后加一句点评,就说……”
说到这里,朱翊钧顿了顿,斟酌半晌才一字一顿说道“凡宣称之争,以证明为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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