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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0章 唯我独尊

薛白大概是被她说中了心事,没有反驳,径直走了出去。

他今日竟只是来自取其辱的。

在李月菟眼里,他的身影显得十分孤独。

自他当了皇帝,颜真卿走了,李岘叛了,杜妗杀了杨玉环,杜五郎疏远了,李泌既准备扶持李祚,就连颜嫣似乎也在为儿子铺路。他终于成了一个唯吾独尊的皇帝,可身边已没有任何人。

走出冷宫,薛白停下了脚步,在风雪中独立了一会儿。

……

掖庭宫中,有几个白头宫女正聚在一处闲谈,忽听到一声大喝,遂急忙往冷宫处赶去,到了一看,竟见天子半片衣襟满是鲜血,正捂着小腹踉跄而出。

“圣人?!”

老宫女们大为惊惧,道:“这是有人刺驾?”

“莫惊动了旁人了。”薛白道:“请太医来。”

半个时辰之后,李泌便匆匆入宫了。

他看到薛白腰包着厚厚的裹布,脸色有些惨白,但总体并无大碍,微微松了一口气。

“臣有罪,圣人无恙否?”

“是你指使李月菟刺杀朕吗?”薛白问道。

李泌道:“臣未能劝阻和政郡主,罪该万死。”

“你早知她想杀我,于是顺水推舟让杜妗嫁祸于她,任她被捉,之后利用杜五郎联络皇后,以辅佐太子换取皇后的支持,准备就绪之后,再放出风声,让玉真公主引朕去见她,做得一手好局。”

李泌闻言,僵立了许久,却是不作辩解,而是一副认命了的样子,道:“请陛下处置。”

“处置你有何用?你原本就不想当这个官,朕还能杀了你不成?”薛白道。

他没让李泌等太久,直接就抛出了他的态度。

“唯有处置了李月菟,才能平息这些纷争。”

李泌一愣。

他本以为薛白要借题发挥,再次大开杀戒,没想到竟还能听到“平息”二字。

“听不懂吗?”薛白道,“李月菟既然刺杀朕,罪该处死,便赐她一杯鸩酒吧。至于其余牵连此案的人,由中书门下一一论罪……你来结案,结到朕满意为止,这便是对你的处置。”

李泌本以为今日会面对天子的雷霆震怒,引起改朝代换的惊天巨变,没想到电闪雷鸣之后,预料中的大雨却没有下来。

眼下,薛白已万事俱备,手握兵权与威望,清洗了大部分的宗卿贵胄,若想找个借口改朝换代,可谓是轻而易举,可他没有。

这或许是薛白与李泌的交易,以不改朝换代来换取李泌的绝对忠心。

不论有没有意义,李泌已别无选择。

他愈发摸不透薛白的心思了,心怀谨慎地告退,准备兢兢业业地进行结案。

薛白目送着李泌离开,解下了身那带着血迹的裹布丢到一旁,摇了摇头,自嘲地轻哂了一声。

他懒得再处置政务,坐在大殿之发着呆,任由时间一点点浪费,毫无往日的紧迫感。

渐渐地,夕阳从殿门斜照进来,阳光一点点拉长,在地毯铺起一层光晕。

“郎君在做什么?”

颜嫣由永儿扶着过来。

“打发时间。”薛白应着,亲自起身去扶过颜嫣,挥退旁人,夫妻二人独自说着话。

“你甚少到前朝殿,今日怎么过来了?”

“近来有些担心你。”颜嫣道,“怕你难受。”

“还好。”

“都办完了?”

“人杀得差不多,今日也就收个尾罢了。”

薛白看了一眼,殿内也没有别的椅子,就把还大着肚子的颜嫣扶到龙椅坐下。

颜嫣往日不讲究虚礼,却也不由道:“我岂敢坐这位置。”

“什么位置,不过是张椅子罢了。”

薛白随口说着,把外袍脱下来给颜嫣垫在背后,以免硌到她。

至于龙椅不龙椅,他真没那么在乎。

“今日我见了李月菟,她骂我是孤家寡人,我感受颇深。”

薛白闲聊般地说着,眼看夕阳也要褪去了,亲自点亮了一盏灯。

盖灯罩,烛光显得温馨了许多。

颜嫣笑了笑,道:“她倒也聪明,看出都是陛下的安排了。”

李泌在昏暗的灯光下拟了一封封文书,眉头微皱着,有些痛惜。

他不得不调查出那些在背后散播舆论逼压薛白的宗卿与官员,再亲手处置了他们。

但至少能结案并平息事态了。

“道长,杜五郎来了,见吗?”

“见。”

很快,杜五郎进了书房,道:“我听说陛下遇刺了,可他还是不见我,出了什么事?”

“你若要离京,去便是了。”李泌道。

“为何?”

李泌剪了烛花,听着院子里雪落的簌簌声,知道这里很安静,没有旁人,方才开口回答。

“因为陛下已经不是你以前认识的那个人了,他已经是唯我独尊的帝王。”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遇刺的是陛下啊。”

“这一切是陛下安排的。”李泌道,“你本就知道,不是吗?你问过刘介了,陛下一回东都,便见了达奚盈盈,可见他早就想除掉颜公、杜二娘、杨妃、元载,以及宗卿贵胄们。”

杜五郎不信,可他作为与薛白最亲近之人,对这一切并非没有感知。

“不会的,这么做是为什么?”

“为了皇位稳固。”

李泌的声音显得很失落,没有一丝感情色彩。

正是因他足够冷漠,才能够从最客观、理性的角度去评价薛白。

“要稳固皇位,必然要清理反对派,变法只是一个由头,他登基不过六年,本可不必急着变法,但这么做,可以逼出那些最着急的人,遂有了洛阳的那次屠杀。”

“其实,从就食洛阳之前,陛下就准备要杀他们了,故意将他们带离了根基深厚的长安。怎能不杀他们呢?他们支持陛下继位,正是因为陛下身份存疑,有把柄可以拿捏,就像宦官喜欢拥立幼帝、昏庸的皇帝一样,可哪个掌权的皇帝不会反过来杀这些人?”

“问题在于,陛下要杀的人太多。那场杀戮颜公必然要反对。因此,他明知杜二娘要排挤颜公,还是纵容她,他回到长安,暗中授意达奚盈盈掌控局面,然后假装一怒之下,把自己的弱点暴露出来。”

“他是故意的,因为与其让旁人捏着把柄,不如掌握主动。你看,后来公卿贵胄们都反过来为他辩经,于是,他的第一个目的达到了。”

“但还不够,杨氏、杜二娘的存在也威胁着他的皇位。过去,她们二人是他最亲密的帮手,一个以贵妃身份不停提携他,一个暗中辅佐他。可到了如今,只要她们还在,便提醒着世人他是以裙带位,夺权的手段肮脏不堪,他必须要将她们抹去,可又不愿留下薄情的名声。”

“最好的办法,借刀杀人,一箭双雕。于是,有了这次的和政郡主一案,陛下不仅把他最大的污点抹掉了,还借机杀戮了剩下的公卿贵胄。”

“末了,连和政郡主也被他赐死,宫闱旧事从此埋在尘埃之中。如今的陛下已没有任何弱点,他是薛白也好,李倩也罢,只凭他的心意,皇位稳固,唯我独尊。”

说到这里,李泌竟是淡淡笑了一下,有些唏嘘,却也有些释怀。

“听起来或许很残,可这是每一个政变夺权者的宿命。高处不胜寒,站在权力的巅峰,所有人都会盯着他,任何一个弱点都是致命的……”

宫殿内,薛白也有些唏嘘。

“有时我也会想,若不这么做,有没有别的办法,比如,以仁德感化世人。”

“可我心里清楚,只要我还有弱点,便始终会有人觉得我好欺负,从而反对我。即使我创下再大的功绩,也不改他们吃软怕硬的秉性,或许有朝一日,有万吨巨轮驶在大唐的海域,万里坦途直接连通大食,我文成武就,却依旧难保有人会一刀捅在我心口,然后骂我一句你根本不是李唐皇嗣,你这个篡位的贱隶。”

“从我坐在这个位置的那一刻,我便明白,阶级的对立、利益的冲突、观念的隔阂,绝不能被化解,有些人我不杀他们,他们早晚也能杀我。洛阳城那场杀戮避免不了,哪怕避得了一时,只要阶级还在,待王朝分崩离析之时,他们也必挨这一刀。”

“丈人不会明白这一点,若不送走他,他会很危险……”

说到这里,薛白无奈地笑了笑。

颜嫣握住他的手,道:“我知道,我也主张别让阿爷参与此事,又看杜二娘有排挤阿爷的心意,所以让达奚盈盈问你的意见。”

她之所以知道,是李祚说的。

李祚常到鹿园跑马射箭,这些颜嫣都知道,对颜真卿、杜妗对待李祚的态度也都看在眼里。

纵容杜妗把她阿爷从相位赶走,是她与薛白一起商量的,因她太了解颜真卿了。若不送走,他或许会死在洛阳的那场政变中。

她以有些安慰的口吻,又道:“我知道的,你不是孤家寡人。”

“也许吧,若没有你们,我离孤家寡人已不远了。”

颜嫣道:“那你便告诉杜妗,你把杨玉环送走了?”

“她若知道,她的手下全都已被我控制,只怕更伤心。”

“不会的,她若知你不怪她,不知会多欢喜。”

“再让她吃吃教训。”

于薛白而言,杨玉环反而是最简单的,假死一次不成,那就假死两次。

此事关键不在演得真不真、朝臣们信或不信,而在于宗卿们为了杨玉环之死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那就无法再否认此事了。

若再说杨玉环没事,那大家岂非是白死了?

至于杜妗的性子,薛白若不加以遏制,往后难保不会成为下一个武则天。

“若问我本意,我绝不想如此对待妗娘。可我在世时无妨,若哪天……”

“呸,不许说。”颜嫣嗔了薛白一下。

薛白也就不说了。

殿内唯一的椅子被颜嫣坐了,他干脆盘腿在地坐下来,显得颇为轻松。

“无论如何,往后安稳了吧?”

“嗯……我想想,若我是一个看你不顺眼的宗卿贵胄,该如何笼络旁人来攻击你。”

颜嫣支着下巴想了想,竟是踢了踢薛白,道:“当今天子薄情寡义,不值得效忠。”

“五郎既知陛下的为人,还不走吗?”

李泌一抒胸臆,转头看向杜五郎,道:“你是最不在乎官途的人,最能一走了知。”

杜五郎道:“你呢?你为何不走?”

“田园将芜胡不归?”李泌喃喃道,“我出山之时,本说三个月就会归去,如今却成了笼中鸟啊。”

“为何?”

“我请皇后劝说陛下宽仁,皇后却以太子托付于我,此举若深究,有扶持太子之意。今日陛下又遇刺,不论真假,我洗不清罪名。陛下大可杀我,取大唐而代之,可他留下我,是交换亦是恩义,我若辜负陛下,往后若再有变数,则无人可说服他维系李氏宗庙。”

“那我让运娘入宫见皇后,岂不是……”

“不错,五郎你或已涉及到权位之争,尽快去吧。”

杜五郎心中骇然,有心想走。

可心里抱有对薛白的义气与信任,犹道:“不会吧?”

“会与不会的,五郎留下有何用呢?”

这句话不好听,却很客观,杜五郎也无法反驳,只好道:“那你留下何用?”

“维护李唐社稷。”

杜五郎怕李泌死了,道:“陛下若下了决心,你也改变不了。”

“是否改朝换代,对陛下而言并不重要了,他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君王。”

李泌说着,眼中浮过一抹忧色,又道:“我现在担心的是太子。”

于他而言,薛白在位一日,李唐宗社就有一日的危险,只有他悉心培养李祚,等到往后薛白驾崩或退位了,才能真正放心下来。

这绝不是三个月就能做完的事。

要想归隐山林,也许要三十年,且是小心翼翼的三十年……

“说来,李月菟真以为我想为祚儿铺路吗?”颜嫣忽向薛白问道。

“是。”薛白道,“我今日过去,她便想以此离间你我。”

颜嫣不由笑了起来。

“如此看来,李泌还不知道他被我们算计了?”

“可见他虽然聪明,终究是不如我们两个加在一起聪明。”

“所谓神仙人物,往后怕是只能当天子臣、太子师了。”

此事倒也简单,薛白希望李泌这个天才一心一意为他当宰相,颜嫣则想给李祚找一个好老师,于是要求李泌留下。

可留下李泌的人容易,让其一心一意地效忠却难。

薛白一直知道李月菟想杀他,但她都被押入掖庭宫了,自然动不了手。

他是故意答应让玉真公主去掖庭的,无非是为了找个理由打压李泌。

这件事做得再粗糙都没关系,只要能拿捏住李泌就行。

毕竟李泌早知李月菟要刺杀却没阻止,心中有愧。

等营造出了要颠覆李唐的气氛,薛白却忽然施恩,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李泌也就不得不依了。

至于留下人之后把李祚教得对李氏有归属感,薛白倒无所谓。

若在意,当年也不会让颜真卿来教了。

为了这点事掀起天下大乱不值当。

其实,薛白真的想过要改朝换代,觉得何必让自己的子孙祭拜别人的祖宗。

可他每次到了宗庙,看到那一个个牌位,唐高祖皇帝、唐太宗皇帝……他心里总是生不出排斥之感。

有时抬头看着那飘扬的旗帜那个“唐”字,他也会滞愣很久,问自己真的要改掉它吗?

后来,他对自己说了一句话。

我比李氏子孙更有资格继承大唐。

也就是这句话后,他看开了很多。

“对了,和政郡主对你一直有情意呢。”颜嫣忽然说道,又踢了踢薛白,“她对你是因爱生恨吧?”

“那又如何?”

“你就没想过金屋藏娇,反正藏一个也是藏,两个也是藏,多刺激啊。”

“我既然让玉环假死,妗娘失权,便是我在乎社稷安稳,国泰民安,以前不懂事便罢了,岂还会碰她?”

颜嫣本就是说笑的,想了想,却又道:“也是,万一她与你真是兄妹呢。”

这次,薛白没有急着否定,而是漫不经心地道:“不重要了。”

他是真的不再在乎自己叫什么名字了。

名字终究只是个称呼,而他既已是帝王,没人会再叫他的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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