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日落,祁连捏着人中,强打精神,站在封山祭宫改造的贵族住宅区台阶上等候,半个时辰前进城的柳鞅部,陆续押着封山下确定离宫陷落而绝望的一众邢国遗民贵族前来。
而原本见证了南宫杀死柏氏家主柏彭的那一谷仓一百多邢国国人和南宫,都被祁连下令带到了分属柏氏的宅院门前,同时从其他谷仓和窖仓里,祁连都差人取了一两个代表上来观看。
不用想,在路上得到祁连示意的柳鞅,一五十一地将南宫杀人经过都如实告知给了一众封山贵族,等到那些贵族一行人被押到校场时,只缺了柏氏的其他两个安氏、毛氏两个原本封山最大势力、族人数量最多的各俘虏军将,看见跪着的南宫旁边的柏彭的尸体,都面色悲戚,显然他们认为,继家主被杀的柏氏之外,祁连对他们下黑手的时候也已经到了,或者至少这也是能理解为祁连“杀鸡儆猴”的震慑的开端。
当然,柏彭的两个儿子,那两个身上还带着酒气的纨绔俘虏,更是伏在柏彭的尸首上痛哭不已。
深感周围邢人俘虏面色不善的芳一、狄梁、狄育等人皆按剑而立,有意无意地把祁连护住,周围的占据四周房顶等制高点的弓手和押送兵卒,也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在场的除了把人押来后就一言不发地侍立一旁的柳鞅外,其他所有人完全不能理解祁连为什么要趁着这些俘虏桀骜不服的气头,冒险聚集他们,虽然规模不大,只有两百多人,可是考虑到此时城中祁连一方的兵力也不过三百出头,而先后抓捕关押的俘虏总人数已经接近两千人了,一旦闹将起来…
可是祁连却只是摇摇头,满不在乎地拨开芳一等人,待最后确定一圈相关人等都已来齐后,祁连对昂着头的南宫责备道,“南宫,你知道自己闯祸了吗?”
“主上您说是就是吧!我实在是看不下去这厮恶徒,一介败军之将!还敢在那么多人面前,朝您吐唾沫,侮辱主上您!而且您还不知吧!这厮还曾侮辱过作为使者的柳大夫,路上我等审问其他俘虏的时候,我还听说就是这个杂碎!让三道峡的守寨卒长闭门不纳柳大夫,还让人在您写的战书上便溺…”
南宫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细数着手边柏彭那个死人罪状,而他每说一句,早有安排的祁连就让柳鞅、狄梁、狄育等通晓蓟邢两国语言的人,大声转述。
一时间,本来还要同仇敌忾的众多邢国遗民面色犹豫起来,毕竟南宫所说的后面那些事他们不知道真假,可是柏彭当众吐了祁连一脸的事,他们就是亲历者,只不过众人当时不知道祁连的身份,以为只是一个敌军首领的儿子侄子之类的二世祖来问个话,身份肯定低于封山二把手地位的柏彭,所以以为吐了也就吐了。
可是如果这个男孩是打败他们的敌军首领,那被杀,确实从情理上也说得过去。
毕竟先秦之时,平均年龄就在三十多岁左右,轻生尚义,一言不合就杀人是常事,被人侮辱自家家主后出手,更是情有可原。
只不过,别说南宫只是祁连的卫仆,却杀了他们封山柏氏一族的家主,是绝对的以卑弑尊,就算南宫是柳鞅一样社会地位的贵族大夫杀了柏彭,封山人也绝不会因为杀人者有理就理解他们杀了自己人的举动。
这时候礼乐乡土之念深入人心,甚至百年后孔子创立的儒家所推崇的亲亲相隐等族群护短观念,某种意义上源头就在从此时传承下去的风气,所以就算柏彭有那么一点点不是,面对侵略者的祁连一方,在场封山众人最终还是意志坚定地选择了“帮亲”,只是摄于周围的明晃晃的兵刃威逼,才勉强没有骚动起来,不过继续冷眼以对是少不了的。
可是祁连接下来的话,却让本已经重新在眼神交流中统一立场的封山众人傻眼了。
“南宫!你这个莽夫!自作聪明,坏了朕好大的事!你以为柏族长早早来投,朕独先在众人面前见他是为了什么?虽然柏族长和朕因为一些误会暂时还没有谈妥,而唾了朕一口,但不过是彼此相戏耳!你想想柏彭族长独自先来见我,是为了什么?你以为朕能知悉这封山的暗道,还赶上柏彭族长的两位爱子宴请灌醉其他守将的事,以及三道峡前线中许多事是巧合吗?柏彭族长实在是为此战立了头功!尔婢却把柏子刺死了?现在知罪了吗?”
“啊?!!”
不仅仅是南宫,听完转译的其他被俘贵族和在场国人都一脸震惊地看向两个同样发懵到抬起头的柏彭的儿子。
可是那两人被柳鞅单独带来之前,特地被祁连嘱咐多灌点酒的柏氏子,两人此时神智不清,加上口齿不灵,也就是看到了自己父亲的尸首还能记得哭罢了,喝酒喝大的思绪一时间难能组织起什么有效的语言反驳?
柏彭两个儿子一时激动地指着祁连,可还不等他们说话,祁连就环视一圈后“愧疚”地对四周自家兵卒喊道,“勇士们,很抱歉,虽然朕答应了你们攻下封山后毫厘不取,但眼下柏氏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我们能这么轻而易举地拿下封山,柏氏功不可没!如今他们的家主,又被朕的亲卫长误杀,朕必须先补偿他们!你们放心,朕从库房里拿了多少,会告诉你们个数,明后日发放赏赐之时朕再补上就是!”
说罢的祁连激动地走下台阶,紧握住柏氏颐指自己的两个少年的手,然后重重地摇晃两下道,“汝父遭此横祸是朕的责任,朕一定加倍补偿柏氏!放心,幸好朕来得及下令,亡羊补牢,让兵卒不要侵扰朕身后柏氏的家宅!芳一!”
“臣在!”一直暗自偷笑的芳一拱手道。
“你去安排柏大夫两位爱子去库房,抄出来的安氏和毛氏的所有财货珍宝,包括那些歌姬,他们想要什么就随便他们拿什么!只要记个数就好了!”
“诺!”芳一领命带着两个走路都站不稳的柏氏子下去了。
祁连当着众人的面安抚好受害者家属的情绪后,马上对着已经发愣的南宫继续训斥道,“现在,南宫你还不知罪吗?”
良久之后,南宫才反应过来,却仍然梗着脖子指着地上的柏彭尸体道,“大不了我赔他一命就是了!”
“好!说得好!”祁连重新站上院门台阶,叉腰喊道,“来人!就你俩,马欢!柴武!按住南宫给朕当众斩首,以儆效尤!”
被看押的人群,包括现场贵族在内,还没从之前祁连看起来挺像回事的恩酬柏氏两子的态度中反应过来,祁连言语间立马就要毫不护短地砍了自己的卫队长?
“不可!不可呀!”
原本一直在旁边沉默的柳鞅突然拦在犹豫着上前的两人面前,然后柳鞅稽首着向祁连拜道,“主上,南宫追随您多年,久经沙场,屡立战功呀!主上且饶他这次吧!”
“不成!柏彭族长在朕绝无胜算之时,独具慧眼愿意赌上身家性命暗中助朕,可不过和朕逢场作戏般地在众人面前做个姿态,马上就要投效朕的时候,被这莽夫杀害,朕军法难容,天理难容!动手!”祁连坚决道。
“主上!主上!不可呀!绕了南宫统领这一次吧!他为您立下了无数战功呀!您看,他曾经为您亮疤夸功呀!主上!”
站的近的狄梁狄育两人,一把拉开了南宫身上的裘服,再一次露出了南宫前胸后背的慢慢伤疤。
这下在场大部分都参加过昔日祁连犒劳鹿柴两部仪式的期门卫,都不能保持冷静地喊道,“主上!饶了南宫统领这一次吧!”
警卫们喊声震天,有的甚至也扒开了身上半边衣服,露出伤疤恳求。
这种场面都不用继续翻译,在场其他邢国俘虏无论贵贱都能听出来是为了那个叫“南宫”的亲卫头子求情,一时间大受震撼。
“啊~~~反了!反了!反了!”只有祁连激动地拔出宝剑,三步并两步地想要走下来亲手砍了南宫,只不过祁连原本亲点的马欢、柴武两人眼疾手快地拦着了祁连。
眼花缭乱之间,封山众人看着祁连等人拉拉扯扯之际,什么同仇敌忾都付诸脑后了,议论纷纷地原地“吃瓜”起来。
直到在场邢国俘虏有不少眼熟的柳鞅再次站出来直接用邢国话劝道,“主上!阍卫长南宫,确实有罪,但是您曾说过,所谓不知者不罪,他根本不知您和柏族长之间的密约,只是见不得您受一点侮辱,事到如今,您既然已经打算重酬柏氏一族,不如再厚葬柏族长,同时严惩阍卫长南宫,罚其为奴,令其在柏族长坟前叩首认罪!”
终是手中佩剑被夺的祁连,最终也只能无奈道,“柳子呀!柏氏一族给我们立了大功,却被误杀,又被这么多邢国义士看见,朕如果就这么轻轻揭过,他们会怎么看朕呀!岂不让世人笑朕昏庸难亲?”
“世人断不会如此想主上,柏族长,和臣相识多年,至交好友,如今蒙难,臣亦悲痛异常,不如如此,臣进城时听闻城中因为乏粮,多数国人终日劳苦,都只能保自己和家眷一日一餐,还有好些孤老孺子,柏族长、毛族长和安族长都暂时安置不过来,臣请主上用我军的粮食,以柏彭族长之名接济他们,让封山众人恢复一日两餐的,以俟安饱,收留孤老,发还安氏、毛氏众女眷,如此何如?”柳鞅作揖建议道。
“人死不能复生,也只能如此了,就是不知在场的毛、安两位族长,和其他邢国义士能不能答应了?”祁连面色难过地环顾问道。
“臣替柏族长及柏氏一门谢过主上厚恩!如此众皆有养,想来九泉之下,柏族长亦能瞑目了!”柳鞅添一把火炒热气氛道。
不出所料,没等面色难看,已经反应过来祁连这是在欺负死人不能说话,并且慨他人之慷的煽动伎俩,毛聩、安轩两人却被柳鞅暗暗拔出的剑刃威胁,有口难言,而且早就被两年来的粮食配给制给饿得受不了的其他邢国遗民已经先他们一步表态,纷纷应和了。
这下以毛聩和安轩族长之尊也不能强顶那些普通国人的期望唱反调了,他们转头看向对着邢国众人微笑招手示意的孺子公子连,咬牙切齿,却也只能在众人目光和柳鞅的催促下,重重点头。
背上已经湿透了的祁连总算把坏事变成了好事,心中暗松一口气,当即宣布道。
“开仓放粮!”
一个时辰后,夜幕降临,但在一处接一处的谷仓内,欢呼声仍经久不息,一时间被人占领的仇恨竟然被冲散了不少。
只有夜宿在柏氏一族宅邸的祁连,坐在房顶上盯着暗沉的封山离宫不时暗叫侥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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